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 六 線上閱讀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裡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着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頭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着急,別着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來整理行裝,胡亂扎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里,上面蒙着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着,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裡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着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富,都是留着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來到樓下,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着玻璃門,門前堆着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着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着風扑打上面的灰塵,拍拍打着,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創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布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着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裡。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着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着的門,拍着膀翅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里滿積着灰塵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着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里。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的香水氣味。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過?——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着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裡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提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着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着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着。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長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着,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一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着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着,聽着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着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着他的棉被,擁抱着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着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着臉,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裡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腳下卻依舊趿着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裡,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裡有去了殼的小蚝,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蚝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的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裡。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婚的?」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蚝湯。薩黑荑妮從此沒有再上門過。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裡去登報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着,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磁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鈎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着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裡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里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着,跟着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一九四三年九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九月、十月《雜誌》第十一卷第六期、第十二卷第一期,收入《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