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 五 線上閱讀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的想念他,連睡夢裡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裡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着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着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里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着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惟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裡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裡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平時白公館裡,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迫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着腿感慨一番。他們忙着這種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採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裡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分。那身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藉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裡。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人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摻雜着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范柳原在細雨迷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裡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里晚妝,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裡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着黑過來,一腳踩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着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身走到梳妝檯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鈎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把頭髮一攪,攪亂了,夾叉叮鈴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的銜在嘴裡,擰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夾叉一隻一隻撿了起來。柳原已經光着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走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着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了,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裡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着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丙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家具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裡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着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裡燒水替她隨身帶着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里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着試了一試,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房裡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着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着,擠着,踩着,抱着,馱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裡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着。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份該躲着人,人也該躲着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憑着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着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着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着。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着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着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拖着木屐上樓來,一路撲托撲托關着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哪裡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着高射炮,流彈不停的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着無數剪斷了的神經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做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着,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着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着,喃喃唱着囈語似的歌唱,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登不得了!我——我帶她到陰溝里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里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道還活着。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着爬起身來,去找阿栗,阿栗緊緊摟着孩子,垂着頭,把額角牴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着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影響,噼噼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