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 四 線上閱讀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着他,小聲答應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適宜於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着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裡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閒下來,待在家裡,整天坐着,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着,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裡,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着,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僱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裡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裡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里去吃。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候守在外面的僕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着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市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歐們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裡頭的景致使我想起馬來的森林。」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着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來指點着。隔着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裡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着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適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着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點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着,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賬單來。他們付了賬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情調——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着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弔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着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硃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分全給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怪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兩人噼噼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里,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着,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裡做着太陽里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了旅館裡,又從窗戶里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着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着,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閒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說傷了風,在屋裡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着傘在旅舍的花園裡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檐上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闌幹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下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行駛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着,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的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着,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着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着闌干,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閒閒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着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着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哧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着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掌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裡卻怙着: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着她自動的投到他的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裡,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會楞,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着的是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着我講了!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着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着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玲玲……的玲玲……」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裡,在寂靜的旅舍里,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着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