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傾城之戀 · 二 線上閱讀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裡,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台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着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着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着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裡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裡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布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二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推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分,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得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着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着,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喜歡是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那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的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着七丫頭,她是白家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的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的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着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裡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着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括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裡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乾娘給的一件巢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裡又不能穿着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裡着實惱着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裡放得下心,睡得着覺?眼睜睜盼着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着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有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衝着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着?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着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裡,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裡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着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里的人在裡頭搗亂,准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干坐着,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着?」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准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裡,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着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着黑點蚊煙香,陽台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裡。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她們一點顏色看看。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着。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着異性的愛,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着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薰到腦子裡去。她的眼睛裡,眼淚閃着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叫做偷雞不着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家裡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着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皺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着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姑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着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憑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鬼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着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裡胡思亂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着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着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的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着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着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裡的人看在眼裡,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嘰嘰咕咕議論着,當面卻不那麼指着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着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着實服侍了他們好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着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