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心經 · 四 線上閱讀

小寒道:「我愛他。我一直瞞着人愛着他。」

峰儀道:「你再考慮一下。」

八樓。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峰儀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鑰匙來開門。小寒趕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慮過了。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

峰儀淡淡的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穿過客堂,往他的書房裡去了。

小寒站在門口,楞了一會,也走進客室里來。陽台上還曬着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腳兩步奔到陽台上,豁朗一聲,把那綠磁花盆踢到水溝里去。許太太吃了一驚,扎煞着兩手望着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着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只是乾咽氣。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算什麼?」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爸爸跟段綾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麼事?我不管,輪得着你來管?」

小寒把兩手反剪在背後,顫聲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着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許太太聽了這話,臉也變了,刷的打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胡說些什麼?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

小寒挨了打,心地卻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還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兩手捧住腮頰,閉了一會眼睛,再一看,母親不在陽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進屋裡去,想到書房裡去見她父親,又沒有勇氣。她知道他還在裡面,因為有人在隔壁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猶疑,她父親提了一隻皮包從書房裡走了出來。小寒很快的搶先跑到門前,把背抵在門上。峰儀便站住了腳。

小寒望着他。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她不由得滾下淚來。在他們之間,隔着地板,隔着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貓、痰盂、小撮的煙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她不能夠近他的身。

她說:「你以為綾卿真的愛上了你?她告訴我過的,她是『人盡可夫』!」

峰儀笑了,像是感到了興趣,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哦,是嗎?她有過這話?」

小寒道:「她說她急於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

峰儀道:「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見了龔海立,後遇見了你。你比他有錢,有地位——」

峰儀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麼?她敢冒這個險麼?」

小寒道:「啊,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麼對不起綾卿!你不打算娶她。你愛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儀笑道:「你放心。現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麼嚴格了。綾卿不會怎樣吃苦的。你剛剛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你如果為綾卿擔憂的話,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為她擔憂呢!她是多麼有手段的人!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

小寒跳腳道:「我有什麼不好?我犯了什麼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峰儀道:「我沒說你不純潔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裡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她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儀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掙扎中,尖尖的長指甲划過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淌。穿堂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峰儀沙聲道:「你母親來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鮮明的血跡。

峰儀道:「快點!」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使她伏在他膝蓋上,遮沒了她的面龐。

許太太推門進來,問峰儀道:「你今兒回家吃飯麼?」

峰儀道:「我正要告訴你呢。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

許太太道:「噢。幾時動身?」

峰儀道:「今兒晚上就走。我說,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有什麼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書記。」

許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

峰儀道:「你別費事了,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

許太太道:「別的沒有什麼,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藥,左一樣,右一樣,以後沒人按時弄給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記得。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過一過目。」

峰儀道:「我就來了。」

許太太出去之後,小寒把臉撳在她父親腿上,雖然極力抑制着,依舊肩膀微微聳動着,在那裡靜靜的啜泣。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站起身來,抹了一抹子上的縐紋,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發上,許久許久,忽然跳起身來,爐台上的鐘指着七點半。她決定去找綾卿的母親。這是她最後的一着。綾卿曾告訴過她,段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糊塗而又暴躁,固執起來非常的固執。既然綾卿的嫂子能夠支配這老太太,未見得小寒不能夠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沒有知道綾卿最近的行動。知道了,她決不會答應的。綾卿雖然看穿了她的為人,母女的感情很深。她的話一定有相當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夾子,一刻也不耽擱,就出門去了。她父親想必早離開了家。母親大約在廚房裡,滿屋子鴉雀無聲,只隱隱聽見廚房裡油鍋的爆炸。

小寒趕上了一部公共汽車。綾卿的家,遠雖不遠,卻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蒼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過,認門牌認了半天,好容易尋着了。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燈光,燈上罩着破報紙,仿佛屋裡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這裡,卻躊躇起來,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那雨勢來得猛,嘩嘩潑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層白煙。小寒回頭一看,雨打了她一臉,淋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掏出手絹子來擦乾了一隻手,舉手撳鈴。撳不了一會,手又是濕淋淋的。她怕觸電,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撳。鈴想必壞了,沒有人來開門。小寒正待敲門,段家的門口來了一輛黃包車。一個婦人跨出車來,車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那桃灰細格子綢衫的稀濕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了這是她母親,正待閃過一邊去,卻來不及了。

她母親慌慌張張迎上前來,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還不跟我來!你爸爸——在醫院裡——」

小寒道:「怎麼?汽車出了事?還是——」

她母親點了點頭,向黃包車夫道:「再給我們叫一部。」

不料這地方偏僻,又值這傾盆大雨,竟沒有第二部黃包車。車夫道:「將就點,兩個人坐一部罷。」

許太太與小寒只得鑽進車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爸爸怎麼了?」

許太太道:「我從窗戶里看見你上了公共汽車。連忙趕了下來,跳上了一部黃包車,就追了上來。」

小寒道:「爸爸怎麼會到醫院裡去的?」

許太太道:「他好好在那裡。我不過是要你回來,哄你的。」

小寒聽了這話,心頭火起,攀開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許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發瘋了?趁早給我安靜點!」

小寒鬧了一天,到了這個時候,業已筋疲力盡,竟扭不過她母親。雨下得越發火熾了,啪啊啦濺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裡面是黑沉沉的。視覺的世界早已消滅了,留下的僅僅是嗅覺的世界——雨的氣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氣味,油布的氣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氣味,水滴滴的頭髮的氣味。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只是愛着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着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親!

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

許太太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點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裝着不知道!」

許太太道:「你叫我怎麼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過後我總怪我自己小心眼兒,『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小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連她母親也感到那震動。她母親也打了個寒戰,沉默了一會,朗聲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來。她犯了罪,她將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的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凌遲!雨從簾幕下面橫掃進來,大點大點寒颼颼落在腿上。

許太太的聲音空而遠。她說:「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好在現在只剩了我們兩個人了。」

小寒急道:「你難道就讓他們去?」

許太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麼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

小寒道:「可是你——你預備怎麼樣?」

許太太嘆了口氣道:「我麼?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現在也還是不要緊。要緊的倒是你——你年紀輕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淨!」

許太太道:「你怪我沒早管你,現在我雖然遲了一步,有一分力,總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動身,到你三舅母那兒去。」

小寒聽見「三舅母」那三個字,就覺得肩膀向上一聳一聳的,煞不住要狂笑。把她過繼出去?

許太太又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事。你在北方住幾個月,定下心來,仔細想想。你要到哪兒去繼續念書,或是找事,或是結婚,你計畫好了,寫信告訴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龔海立訂了婚了。」

許太太道:「什麼,你就少胡鬧罷!你又不愛他,你惹他做什麼?」

小寒道:「有了愛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許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的脾氣這麼壞,你要是嫁個你所不愛的人,你會給他好日子過?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頭不語。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這件事你丟給我好了。我會對他解釋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許太太覺得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的顫慄,便問道:「怎麼了?」

小寒道:「你——你別對我這麼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許太太不言語了。車裡靜悄悄的,每隔幾分鐘可以聽到小寒一聲較高的嗚咽。

車到了家。許太太吩咐女傭道:「讓小姐洗了澡,喝杯熱牛奶,趕緊上床睡罷!明天她還要出遠門呢。」

小寒在床上哭了一會,又迷糊一會。半夜裡醒了過來,只見屋裡點着燈,許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還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撐起胳膊,望着她。許太太並不理會,自顧自拿出幾雙襪子,每一雙打開來看過了,沒有洞,沒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來,安插在一疊一疊的衣裳里。頭髮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來。小寒爬下床來,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彎下腰來,把額角牴在箱子的邊沿上,一動也不動。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髮上,遲鈍地說道:「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

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月上海《萬象》第三年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