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心經 · 二 線上閱讀

小寒道:「年紀大的人就是這樣。別理她就完了!」

綾卿道:「我看她也可憐。我父親死後,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撫養成人,娶了媳婦,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這一點親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順着她一點。」

說着,兩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綾卿從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綢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撳電梯的鈴,不料撳了許久,不見上來。小寒笑道:「糟糕!開電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從樓梯上走下去罷。」

樓梯上的電燈,可巧又壞了。兩人只得摸着黑,挨呀挨的,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門上都鑲着一塊長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綠描金花紙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縐褶紗幕,微微透出燈光,照出腳下仿雲母石的磚地。

小寒笑道:「你覺得這樓梯有什麼特點麼?」

綾卿想了一想道:「特別的長……」

小寒道:「也許那也是一個原因。不知道為什麼,無論誰,單獨的上去或是下來,總喜歡自言自語。好幾次,我無心中聽見買菜的回來的阿媽與廚子,都在那裡說夢話。我叫這樓梯『獨白的樓梯』。」

綾卿笑道:「兩個人一同走的時候,這樓梯對於他們也有神秘的影響麼?」

小寒道:「想必他們比尋常要坦白一點。」

綾卿道:「我就坦白一點。關於龔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綾卿道:「你不愛他,可是你要他愛你,是不是?」

小寒失聲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給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沒有這樣自私的人!」

綾卿不語。

小寒道:「你完全弄錯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證明我不是那樣自私的人。」

綾卿還是不作聲。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歡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歡他。」

綾卿道:「使我喜歡他,並不難。」

小寒道:「哦?你覺得他這麼有吸引力麼?」

綾卿道:「我倒不是單單指着他的。任何人……當然這『人』字是代表某一階級與年齡範圍內的未婚者……在這範圍內,我是『人盡可夫』的!」

小寒睜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臉色。

綾卿道:「女孩子們急於結婚,大半是因為家庭環境不好,願意遠走高飛。我……如果你到我家裡來過,你就知道了。我是給迫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親,你嫂嫂——」

綾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們是寡婦,沒有人,沒有錢,又沒有受過教育。我呢,至少我有個前途。她們恨我哪,雖然她們並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這樣的事?」

綾卿笑道:「誰都像你呢,有這麼一個美滿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認,像我這樣的家庭,的確是少有的。」

她們走完了末一層樓。綾卿道:「你還得獨自爬上樓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開電梯的。」

綾卿笑道:「那還好。不然,你可仔細點,別在樓梯上自言自語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麼心事?」

兩人分了手,小寒乘電梯上來,回到客室里,她父親已經換了浴衣拖鞋,坐在沙發上看晚報。小寒也向沙發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墊上,腿伸得長長的,兩手塞在袴袋裡。

峰儀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點點頭,峰儀笑道:「女孩子們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體統?」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於喝得太多——等你不來,悶得慌。」

峰儀道:「我早告訴過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訴過你了,你非來不可。人家一輩子只過一次二十歲的生日!」

峰儀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視着道:「二十歲了。」沉默了一會,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來的時候,算命的說是克母親,本來打算把你過繼給三舅母的,你母親捨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儀點頭笑道:「真把你過繼出去,我們不會有機會見面的。」

小寒道:「我過二十歲生日,想必你總會來看我一次。」峰儀又點點頭,兩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細聲道:「見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時候,她真是把她母親克壞了……不,過繼了出去,照說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樣?他究竟還是她的父親,她究竟還是他的女兒,即使他沒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個姓。他們兩人同時下意識地向沙發的兩頭移了一移,坐遠了一點。兩人都有點羞慚。

峰儀把報紙摺疊起來,放在膝蓋上,人向背後一靠,緩緩的伸了個懶腰,無緣無故說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點:「不,你累了。」

峰儀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頭髮。」

小寒道:「在哪兒?」峰儀低下頭來,小寒尋了半日,尋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儀道:「別替我把一頭頭髮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兒就至於這麼多?況且你頭髮這麼厚,就拔個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儀笑道:「好哇!你罵我!」

小寒也笑了,湊在他頭髮上聞了一聞,皺着眉道:「一股子雪茄味!誰抽的?」

峰儀道:「銀行里的人。」

小寒輕輕用一隻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萬別抽上了,不然,就是個標準的摩登老太爺!」

峰儀拉住她的手笑,將她向這邊拖了一拖,笑道:「我說,你對我用不着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儀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願意永遠不長大。」

小寒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將臉埋在他肩膀上。

峰儀低聲道:「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峰儀道:「別哭。別哭。」

這時夜深人靜,公寓裡只有許家一家,廚房裡還有嘩啦啦放水洗碗的聲音,是小寒做壽的餘波。穿堂里一陣腳步響,峰儀道:「你母親來了。」

他們兩人仍舊維持着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又把所有的煙灰都折在一個盤子裡。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她問道:「誰吃煙來着?」

小寒並不回過臉來,只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復原狀,方才答道:「鄺彩珠和那個頂大的余小姐。」

峰儀道:「這點大的女孩子就抽煙,我頂不贊成。你不吃罷?」

小寒道:「不。」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裡管得了那麼許多?二十歲的人了——」

小寒道:「媽又來了!照嚴格的外國計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歲呢!」

峰儀笑道:「又犯了她的忌!」

許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九歲的孩子,早該睡覺了。還不趕緊上床去!」

小寒道:「就來了。」

許太太又向峰儀道:「你的洗澡水預備好了。」

峰儀道:「就來了。」

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灰碟子也帶了出去。小寒抬起頭來,仰面看了峰儀一看,又把臉伏在他身上。

峰儀推她道:「去睡罷!」小寒只是不應。良久,峰儀笑道:「已經睡着了?」硬把她的頭扶了起來,見她淚痕未乾,眼皮兒抬不起來,淚珠還是不斷的滾下來。峰儀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罷!」

小寒捧着臉站起身來,繞過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又彎下腰來,兩隻手扣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峰儀伸出兩隻手來,交疊按住她的手,又過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給小寒祝壽的幾個同學,又是原班人馬,去接小寒一同去參觀畢業典禮。龔海立是本年度畢業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醫科成績最優獎,在課外活動中他尤其出過風頭,因此極為女學生們注意。小寒深知他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時對於她的追求者,態度過於決裂,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惟恐討個沒趣,所以遲遲的沒有表示。這一天下午,在歡送畢業生的茶會裡,小寒故意走到龔海立跟前,伸出一隻手來,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謝謝你。」

小寒道:「今兒你是雙喜呀!聽說你跟波蘭……訂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麼?誰說的?」

小寒撥轉身來就走,仿佛是忍住兩泡眼淚,不讓他瞧見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過味來,趕了上去,她早鑽到人叢中,一混就不見了。

她種下了這個根,靜等着事情進一步發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親辦公回來了,又是坐在沙發上看報,她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的說道:「你知道那龔海立?」

她父親彈着額角道:「我知道——他父親是龔某人——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兒訂婚了。昨天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賀了他一聲,誰知他就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着許多人,他抓住了波蘭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虧得波蘭脾氣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臉了!米蘭孩子氣,在旁邊說:『我姐姐沒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說:『別的不要緊,這話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覺得他這話稀奇,迫着問他。他瞞不住了,老實吐了出來。這會子嚷嚷得誰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來背地裡愛着我!」

峰儀笑道:「那他可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見得他一定是沒有希望?」

峰儀笑道:「你若喜歡他,你也不會把這些事源源本本告訴我了。」

小寒低頭一笑,捏住一綹子垂在面前的鬈髮,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

峰儀道:「來一個丟一個,那似乎是你的一貫政策。」

小寒道:「你就說得我那麼狠。這一次我很覺得那個人可憐。」

峰儀笑道:「那就有點危險性質。可憐是近於可愛呀!」

小寒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峰儀這時候,卻不能繼續看他的報了,放下了報紙向她半皺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

隔了一會,他又問她道:「你可憐那姓龔的,你打算怎樣?」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綾卿介紹給他。」

峰儀道:「哦!為什麼單揀中綾卿呢?」

小寒道:「你說過的,她像我。」

峰儀笑道:「你記性真好!……那你不覺得委屈了綾卿麼?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爛,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給拼起來,像孩子們玩拼圖遊戲似的——也許拼個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綾卿不是傻子。龔海立有家產,又有作為,剛畢業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雖說不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將來羨慕綾卿的人多着呢!」

峰儀不語。過了半日,方笑道:「我還是說:『可憐的綾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憐是近於可愛!」

峰儀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報紙來,一面看,一面閒閒的道:「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沒看見,繼續說下去道:「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

峰儀道:「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

小寒道:「不是這麼說。」她牽着他的袖子,試着把手伸進袖口裡去,幽幽的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峰儀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注視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樂。」

峰儀噓了一口氣道:「那麼,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樂?」

峰儀道:「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擱了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轉念一想,又道:「當然哪,你給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幾聲。

小寒銳聲道:「你別這麼笑,我聽了,渾身的肉都緊了一緊!」她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裡面,一個在屋子外面。他把一隻手按在玻璃門上,垂着頭站着,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力有把握的人。他囁嚅說道:「小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我們得想個辦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兒去住些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