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第一爐香 · 六 線上閱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覆無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喬琪趁着月光來,也趁着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着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着它,鍋里水沸了,嘟嘟的響。這崎嶇的山坡子上,連採樵人也不常來。喬琪一步一步試探着走。他怕蛇,帶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了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疾忙又捻滅了它。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腳上,又癢又痛。正走着,忽然聽見山深處「呼嘔……」的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了,仿佛有誰被人叉住了喉嚨,在那裡求救。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依舊毛骨悚然,站住了腳,留神諦聽。歇了一會,又是「呼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點跌下山去。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了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家的花園裡穿過去罷。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他攀藤附葛,順着山崖向下爬。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家,卻是從小頑皮慣了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爬到離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聳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後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鐵門邊,卻倚着一個人。喬琪吃了一驚。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不是睨兒是誰呢。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他稍稍躊躇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向她走來。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了個照面。喬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嚇了我一跳!」睨兒拍着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噯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嚇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喬琪涎着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麼?」睨兒道:「少奶叫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了夜去,你這會子幹嘛鬼鬼祟祟往外溜?」喬琪伸手去觸了一觸她腦後的頭髮,說道:「辮子沒有紮緊要散了。」說着,那隻手順勢往下移,滑過了她頸項,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兒一面閃躲,一面指着他搖頭,長長的嘆了口氣道:「我待要嚷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了我們姑娘的面子。」喬琪笑道:「掃了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這裡頭還礙着你呢!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裡做什麼?」睨兒並不理睬他這話,只管狼狽的瞅着他,接着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了睇睇還不罷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給她們報仇麼?黑夜裡攔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財害命?」睨兒啐了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財?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喬琪連忙追了上去,從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別生氣。這兒有點小意思,請你收下了。」說着便把閒着的那隻手伸到自己袋裡去,掏出一卷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裡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睨兒啪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了。忙了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兒扣着鈕子,咕嚕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閒情逸緻在露天裡賞月。」便向屋子裡走。喬琪在後面跟着,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湊在她頸窩裡。睨兒怕吵醒了屋裡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的朝後一踢,踢中了喬琪的右膝。喬琪待叫「噯喲」,又縮住口。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喬琪一鬆手,睨兒便進門去了。喬琪隨後跟了進來,抬頭看她裊裊的上樓去了;當下就着穿堂里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着眉,拍一拍膝蓋上的黑跡子,然後掩上了門,跟着她上了樓。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過。她現在試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着喬琪。這樣自卑地愛着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罈子,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裡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闌幹上,學着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里,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份搖顫,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着尾巴。薇龍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說着話。

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府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着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了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着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里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着它跌跌撞撞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的垂在兩邊,站了一會,她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依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裡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

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里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點畫意。睨兒在鏡子裡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里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刷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着了一下,濺了一身的水。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腦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着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的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嘆了一口氣道:「由她去罷!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裡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着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旁觀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梁太太當時也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里,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裡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怕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本來在剔着牙齒的,一咬牙,牙籤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籤頭兒,心裡這麼想着: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鈎,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了,如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龍房裡來。薇龍臉朝牆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說着,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得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閒言閒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至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哪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受氣!」薇龍不作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着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己留一點餘地!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麼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的一笑道:「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老了。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席話,刺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着臉,仿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