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八章 溯愛 · 15 線上閱讀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着頭喃喃自語,她的鼻息又熱又癢。

他很小心地回頭看,兩年來,記憶中她的臉第一次變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見她額頭的肌膚很白,散着玉一般的光澤,還帶着醉酒的緋紅。

想再往下,角度擋住了,還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亂跳,着急地轉頭想要看清,竟握着空杯子原地轉圈圈,可身後什麼也沒有。

言溯的臉色漸漸平靜而平淡,心仿佛從高空墜落。

他記得從城堡出去,她背着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轉身,背影很模糊;

他記得她穿着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臉融進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記得背過喝醉酒的她,記憶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轉頭看她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還是沒看到正臉;

他還記得在不知哪裡的浴缸里,她渾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懷裡,他死死摟着她泡在熱水中。她醒來了,他狠狠去貼她冰冷的臉頰,依舊沒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畫面撞在一起,破碎開了。

他握着空空的杯子,寂靜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靜。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發的前一晚,言溯習慣性失眠,他獨自走到圖書館裡,坐在鋼琴邊的輪椅里,不知為何,忽然想彈一首曲子。

他不記得是哪裡來的曲調,可彈着彈着,隱約想起,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麼?

言溯手指摁着黑白色的琴鍵,坐在彩繪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靜的面容忽然間極盡痛苦。

仿佛,有一首鋼琴曲是寫給她的,是他此生的摯愛。

可她究竟是誰,在哪裡?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

漸漸,他手指顫抖,曲調卻還在悠揚地飄着。音樂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緊緊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墜落在地,當時,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頭摁在懷裡,擁抱她的觸感還那麼清晰,可她抬起頭時,他的瞳孔和意識卻渙散了。他的世界變得黑暗,他還是沒有看到她。

鋼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兩年來漫無目的的找尋與執着,如此接近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的心裡,一片荒蕪,像秋天長滿了野草的原野,一時間湧上無盡的蝕骨般的悲哀與荒涼。心痛得千瘡百孔,在思念。

可他連自己究竟在思念誰都不知道。

他像是無處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鋼琴上的樂譜,紙張飄飛,忽而飄出一張白紙片,落在潔白的鋼琴上。

拾起來,是沖印紙的質地,光滑的紙面寫了幾行字:

「Ai,我很喜歡,你那種追求太陽溫暖的努力;我很喜歡,你那種渴望光明的嚮往;我很喜歡,你那種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歡你整個人,整顆心。」

他緩緩把沖印紙翻轉。

皎潔的月光披着彩繪的紗,溫柔地灑落在那張照片上——

夏天燦爛的陽光下,他彎着唇,唇角的笑意溫暖而肆意;懷裡的女孩戴着碩士帽,捧着花束,霏霏紅的臉頰親密地貼住他的下頜。她天使一樣美麗,笑靨如花。

笑靨如花啊……

在那個月色微盪的夜裡,面色清俊的言溯形單影隻,滿目悲傷。

我記得,我認識一個叫甄愛的女孩,她是我的真愛。

我記得,我答應過她,一定會找到她;翻遍全世界,也會找到她。

冬末春初,天空綴滿繁星,璀璨得像灑滿鑽石的天鵝絨。月光稀薄,氣溫還很低。前幾天下過大雪,雪夜的山林銀裝素裹,一片靜謐。

風從車窗的縫隙里吹進來,涼沁沁地撩起甄愛鬢角的碎發。

安全帶空空地掛在一旁,甄愛扭頭望,白色的歐式城堡在白雪與月光的襯托下,乾淨又典雅,像童話故事裡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她緩步下車,冷氣撲面而來。

天地間一片安靜,只有漫天呼嘯的風。

上了台階,她掏出那把帶在身邊好幾年的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開了。

3年了,他還沒有換鎖。

城堡里安安靜靜的,沒有人。門廊里也沒有可以換的鞋子。看上去沒人常住,可室內的一切仍舊乾淨整潔,不曾積染灰塵。

裝飾仍是熟悉的中世紀風格。

世界很靜,只有外邊的風聲。

她沒開燈,走上長長的台階,穿過走廊,圖書館還是老樣子,亘古般的寧靜。

並不黑,因為今晚月光很好。

忽然就想起初見那天,也是雪後,她繞過鋼琴,看見後邊年輕人清俊而深邃的眉眼。

這一次,鋼琴和輪椅都在,他卻不在。

3年前,伯特掉進海里;言溯止了呼吸,而她瞬間被特工們帶走,甚至來不及看言溯被送上救護車。

她被假死,然後藏了起來,這幾年,她接觸過見過的人,是個位數。

組織的人找到她的「屍體」,但或許並不信,還在繼續找她。可這3年,她躲藏得很好,他們找不到任何訊息。

甚至從言溯這裡也找不到。

因為……

據說,他成了植物人;很久之後,醒了,卻失憶了。

聽說,他忘了她。

現在世界各地走,做他的研究。連組織都放棄了從他這裡找甄愛的可能性。

所以,這次她才有機會出來看看。

她坐在鋼琴前,輕輕戳着鋼琴鍵,彈出不成調的音符。

聽說,他忘了她。

這樣很好。他可以像沒認識她之前一樣,過得單純,至少,平安。

而她,一點兒也不難過。得到過他那樣純粹的愛情,即使是回憶,也足夠她紀念一生。

分別的這些日子裡,沒有盡頭的實驗,何其枯燥。可每一天,她都會把他的情書想很多遍,包括他在那段懺悔視頻里給她的情書。

別離辭:節哀。

她一看就懂。

那個夏夜,月光皎潔,他們脫了鞋,赤足在圖書室慢舞。一舞完畢,言溯輕輕給她念起詩人鄧恩最經典的愛情詩。

他說他喜歡鄧恩把一對愛人比作圓規的兩隻腳,喜歡那首詩里純粹淨化了的愛情,即使別離,即使不見,愛人的精神與靈魂也永遠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機場的洗手間裡聽他說「最後的別離辭給她,請她節哀」,她瞬間淚滿眼眶。

而此刻,雪天的夜裡十分靜謐,天地間沒有一絲聲響。繁星閃閃,月光如水銀般灑在彩繪的玻璃窗上,美得驚心動魄。

她抬頭望天,星空之高遠,透過玻璃窗,那麼深邃,像記憶里清晰的言溯的眼睛,澄澈,明淨。

他,是她此生的摯愛。

甄愛仰着頭,立在白紗般的月光里,微微笑,喃喃地念起了那首別離詩。聽說,靈魂相愛的戀人就像圓規的兩隻腳: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為你側耳傾聽;

相聚之時,才能彼此相擁直立;

你堅定,我的軌跡才會圓滿;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開始相遇的地點。」

她曾擁有這世上最美的愛情,了無遺憾。

月光,山林,雪地,這樣美麗的景色,她一個人欣賞,也不可惜。

此刻戛然而止,短暫地回到他住的地方,再告別,也不可惜。

玻璃窗外星空如洗,她念念不舍地低下頭。

看看手錶,已經過去十分鐘,該走了。

走之前,想從他的書架裡帶一本書走。記憶突然迴轉,想起上次分別,他告訴她有一封信。藏在她最喜歡的童話書里。

甄愛一驚,立刻從書架上找出那本不算厚的阿基米德傳,因為激動,手竟然發抖,書一下摔在地上,書頁里掉出白色的信封。

或許時間太久,封緘的紅色印泥褪色了,沒開啟過。

信封上寫着「Ai」,印泥上戳着「S.A.YAN」。

甄愛愣愣的,飛快拆了信,是他的字跡啊!

月色映在她的眼裡,一片水光。

「Ai,原打算等性幻想案件結束了,再懷着認真而誠懇的心意向你道歉,並告訴你關於我隱瞞事件的原委,可事情突發變化,我知道歐文把你藏在哪裡,我馬上會去見你,但彼此說話的時間已然不及,只能用信件向你懺悔。希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要驚慌,我雖然是去危險的地方,但我一定會回來你身邊。

寫這封信並不代表我沒有信心回來,而是信中的內容太重要,你必須知道真相,不論我生死,都無法阻攔。

Ai,Chace留給你的ipod其實有8個,除了看似完美的7彩色,還有銀色。我認為被CIA拿走了,種種跡象(你有興趣以後再和你討論)讓我懷疑Chace留下了關於你母親的信息。很有可能你的母親並不是你想象中完全邪惡是非不分的科學家,她很可能比你想象的有良知。

Ai,以後不要因為母親而哭泣而自卑,你的母親是愛你的。

以上幾點我在和安妮的對峙中得到了肯定。這也是我要向你懺悔的地方。對不起,我從silverland回來後就找安妮談了,可我沒有及時告訴你。

說起來,和安妮的談話中,有一點讓我意外。

安妮很有理地說如果甄愛不為CIA服務了,沒有解藥會讓恐怖組織更猖狂,世界會很危險。

我當時不知怎麼想的,回了一句『screw the whole world去他的全世界』!

安妮驚訝了,我自己更震驚。我以為我為你顛覆了自己一貫的價值觀,我深感迷茫。可很快,我發現,並沒有。因為純粹的正義不容許欺騙和虛假,不容許強制與脅迫。我認為我的行為很正確。

有人犧牲自己為了大眾,這值得稱頌;可為了大眾犧牲別人,即使是億萬個『大眾』面對一個『別人』,那也是強取的偽正義。

所以,我堅決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當然,我很羞愧說了不文明的話,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說,『甄愛很善良,也比你們想象中的更有責任。即使你們不用道德壓制她,她也會做她應該做的事。但如果她不願意,我也支持她。』

安妮很快說,『你可以告訴她真相,如果她願意繼續,很好;可如果她想離開我們,不再為我們服務,對這麼一個不為我們所用,卻擁有那麼多尖端技術的人,你說她的下場是什麼?你能從政府和國家手裡挽救她?你認為自由比生命重要,所以S.A.,你要替她選擇自由放棄生命嗎?』

那一刻,我啞口無言。我一貫藐視勢力,可那時我無比痛恨自己,不能把你好好保護起來。理智讓我很清楚,我一個人根本無法和政府與S.P.A.的雙重勢力作戰。

我其實想說,如果你願意留下,我陪你過再不見光的日子;如果你不願意,我也陪你浪跡天涯。可我不知如果你不願意的情況出現時,我們該如何安全地離開。

Ai,我的生命,你的自由,我會選擇後者,義無反顧;

可如果是,你的生命,你的自由,我只能讓你活着。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從安妮那裡回來之後,我並不輕鬆。我知道你母親的事情在你心裡是多大的負擔和愧疚,我知道它把你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所以沒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漸漸認識清楚。

雖然我愛你,但愛不是理由。我不能以愛之名擅自為你做決定。

是我太霸道,只因我不能承擔失去你的風險,就欺瞞你。我認為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呢,你會說『不自由,毋寧死。』

我知道,從你的心情考慮,你是寧願死,也不願背負這些情感與道德負擔的。而我,必須給你自由。

即使這份自由可能以你的生命為代價,我也必須把選擇權交給你自己。

我意識到了錯誤,一面想告訴你,一面又想解決方法。

某一天終於豁然開朗,記不記得那天我對你說,隱姓埋名,毀掉現在的臉也不錯?

那時,我就做決定了。

正因為放下了心裡最大的負擔,我才能夠心無雜念,純粹而真誠地向你求婚。

Ai,以上就是我對你的懺悔,我非常慚愧,向你表達十萬分歉意。請你原諒。

在此,立字據保證:一生對你再無隱瞞。

S.A.YAN」

中英文雙份,簽字印鑑。

她痴痴地微笑,淚水盈滿眼眶。

雖然一早就相信他,雖然心情早已平靜如水,可如今看到這封信,她依然震撼。

言溯,你怎能如此愛我。

值得了啊,即使這一輩子只能躲起來,過着單調的機器人一般的生活,也值得了。

她飛快擦去眼淚,把信箋和書本抱好,轉身要離開,可安靜而昏暗的古堡里,傳來一聲清脆的開門聲。

甄愛的心狠狠一磕,停了跳動。

她緊緊抱着書,貼着書架,一動不動。

幽靜的城堡里,有一瞬悄無聲息;漸漸,有腳步聲,不徐不疾,走過大廳,上了台階,敲在走廊的地板上,一步一步靠進,甚至開始在圖書室里迴響。

甄愛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這個腳步聲,雖然變了一些,卻正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不會有錯。

她死死摟着書,聽着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猛地上前一步,期盼卻惶恐,腳步又陡然止住。隔了半秒,心仿佛要從嗓子裡蹦出來,腦子裡已然沒了想法。又拔腳走了一步,於是,剛好。

他也走進圖書館。仿佛還是那年站在路邊玩anagram時的樣子,墨色風衣,灰色圍巾,個子高高的,挺拔清秀。

他風塵僕僕,手裡拿着一摞紙張,像是忙着什麼,甚至沒在進門後脫下風衣和圍巾。

這一點兒都不像那個行事古板的他。

她死死盯着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亦感覺到家裡有人,清瘦的身形頓了一下,緩緩從紙張里抬起頭來。

這夜,月光如此皎潔,更顯他眼眸深邃,膚色白皙,稜角分明仿佛上帝親手雕刻。尤其一雙淺茶色的眼眸,澄澈明淨,像此刻雪夜裡高遠的星空。

古堡內外,一片靜謐。

雪地,山林,星空,月光;美得驚心動魄,悄無聲息。

城堡里,天光昏暗;城堡外,白雪皚皚。

雪早已停了,門口台階的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字,寫在雪裡,風一吹,淡了: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