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六章 糖果屋歷險記 · 17 線上閱讀

太陽出來了。

薄薄的金色從東方灑下來,籠在兩人的發間和側臉,同樣的稀世俊美。

言溯左手搭在膝蓋上,淡金色的陽光在手背上跳躍。他翻轉手心,指尖動了動,驀然想到來的時候,甄愛站在船舷邊,伸着細細的手指抓風。他真喜歡那時她臉上無邪的笑容。

他盯着手心的陽光:「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訴她,她的身世和Chace的死?」

「是。」

亞瑟眼眸暗了一度,心有點痛。他沒料到甄愛那麼相信言溯,那麼快就和他和好如初。

當初Chace死了,他一直瞞着她,可她還是知道了,發了瘋對他又踢又打,一句句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真的給她匕首,她真的捅進他的胸膛。

現在,他不理解,她最親愛的哥哥死了,她怎麼能原諒言溯?

但他也知道Chace是借言溯的手自殺的。比起言溯,甄愛或許更多地把Chace的死怪在他頭上。他真沒想逼死Chace,即使他知道Chace想帶她走,即使他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卻因為他是她心愛的哥哥,他從沒想過殺他。

無數的恨,都忍了下來。

可萬萬沒料到,Chace選擇自殺,生生切斷了甄愛對過去生活的最後一絲留戀,用自殺的方式在他和甄愛之間劃了一道溝,把他徹底從她的世界裡推了出去。

不僅如此,Chace還指使他的舊部,把她從組織里,從他身邊,偷走了。

現如今,每次想到Chace,亞瑟都恨不得把他粉身碎骨幾千遍!

想到此處,他不自覺握緊拳頭,指甲摳着手心,生疼生疼。

言溯聽了他肯定的回答,低眸:「請你放手吧,她已經很痛苦,不要再折磨她了。」

亞瑟臉色陰了,不以為然:「5年前,她從來不知什麼是痛苦。是外面的世界在折磨她。想要越多,期望越多,她才越痛苦。沒有你們的教唆和引誘,她還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女孩。」

「甄愛她有權利追求她喜歡的任何事,任何方式的生活!」

「真正適合Cheryl的,你們誰都不會懂!」

兩人雖然愛着同一個女孩,但觀念和方式截然相反,誰也不可能說服另一個。

很長的時間內,兩人都沉默。只有清朗的海風從微波的海上逆着石階吹上來,吹動短髮飛揚,衣角翻動。

遙遠的海平面上出現一抹條紋,一點點放大,威靈島上的警察來了。

亞瑟眯眼望着那個點,似乎神出,隔了一會兒,緩了語氣:

「你知道嗎?她小時候很喜歡哭,也不是小時候,三四歲以前。哇哇哭起來臉上全是水滴,我最怕她哭了。

她一哭我就心疼,真的疼。

但那時候她也喜歡笑。撓她痒痒,她一小團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笑得咯咯咯像鈴鐺,頭髮上身上全是草。」

言溯靜靜聽着,茶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後來她長大一點,被她媽媽帶走了。她媽媽很嚴,很多事不許她做。她變得膽小,也不出來和小夥伴玩了。偶爾露面,都是怯怯地抓着Chace的衣角,形影不離跟在他身後像跟屁蟲。Chace小時候誰都敢打,有他在,連伯特都不敢欺負她。Chace不在,她就跟在我身後。我曾經希望,Chace最好永遠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

可如今,他前所未有地希望Chace能活過來。

「我給她吃糖,她就每天巴巴地跟着我,抱着她的小兔子,在門邊偷偷探頭望我。我手裡捧着糖,她湊過來舔糖果,會舔到我的手心。她的舌頭和嘴唇,很柔軟。我也會舔她的臉和手,像動物親密的本能。」

亞瑟唇角浮起一絲笑,「那時她很乖,不會亂動,也不會牴觸;不像對伯特,每次他一碰她,她就尖叫着躲起來。」

「她沒有任何玩具,連寵物都是白色的,後來她媽媽把她的兔子沒收去做實驗。5歲,她頭一次大哭大鬧,摔壞了無數實驗器材,不肯做實驗。她媽媽把她關進黑屋。一整天,整棟樓都是小女孩的尖叫聲,伯特很喜歡,一直坐在門口聽。我卻很難過。

起初關她,要好幾個大人擰着她的脖子,她又哭又叫,亂踢亂打,蹭在地板上被人拖幾百米。後來,她不哭也不叫了,自己平平靜靜地走去,關上門。」

言溯聽到後面這句,胸口疼得要裂開。

眼前仿佛出現一個6,7歲的小女孩,束着利落的馬尾,穿着小小的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沉默無言走在空空的走廊上,小臉漠漠平靜,帶着死寂而馴服的氣息,自己走進黑屋,毫無抵抗地關上門。

他想起甄愛媽媽的墓碑前,她失控地踢着石碑,哭喊:「我就是不聽話!你從墓里出來罵我打我呀,你把我關進黑屋子啊!」

他的心一扯又一扯,痛得無以復加。

亞瑟眼睛裡映着白茫茫的天光,似有懊惱又似乎坦然:「那時我要救她,可我太小,大人們不允許,我媽媽也不允許,她給我講了馬戲團小象的故事。」

他扭頭看言溯略顯蒼白的側臉,「你對人的心理和行為很有研究,應該聽過馬戲團小象。」

言溯當然知道,那是心理和性格成長上經典而極其殘忍的一個故事。馬戲團小象從出生就綁着鎖鏈,它力氣小,一次次掙不開;等長大了,卻習慣了,有能力掙脫,卻早失了信心。

他聲音很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怒氣:「她是人!不是實驗對象!」

亞瑟收回目光,望着海上漸近的船隻:「她在那個世界長大,簡簡單單地活了那麼多年,這樣一輩子也很好。她太柔弱,太膽小,外面的世界,你們的世界,根本不適合她。她會好奇,但過久了,只會留下傷害。」

「不,她不是。」言溯出奇地肯定,「她不是你說的那樣。」

他扭頭看向亞瑟,眼眸堅定而平靜:

「在楓樹街銀行,我就和你說過,即使在危難關頭,她也是一個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女孩。她是一個聰明智慧,勇敢堅強的姑娘,總是在不經意間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就像剛才你說的,她把你的殺手扔進了海里。」

雖然他還是會擔心,但……

「最重要的是,她因為發現自己的力量和堅強而開心,而快樂。她喜歡自己獨立自信的樣子。亞瑟,她不是馬戲團里被鎖鏈困住的小象了。」

亞瑟繃着下頜,良久陰鬱地沉默着。

這正是他最擔心最惶恐的,卻被言溯一番話挑破。

他真恨他把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不需要他保護了,再也不是那個躲在他身後的小女孩了。就好像,沒有他,她也過得很好。

可沒有她,他過得很不好。

心像被刀切,亞瑟心中怨恨的情緒萌生:

「呵,你說她變了?只可惜,在我面前,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他下意識握了握手掌,「掙不掉,逃不脫,也無法反抗。」

刺激的話說出來,言溯卻沒有任何反應,繼續風波不動地看着海面,警察船隻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

仿佛亞瑟口中說的女孩,他毫不關心。

亞瑟見他始終鎮定,收回目光:「你要和我坐在這裡等警察?」

「嗯。」很短很簡潔,仿佛言溯已經不想和他交談。

「還是不要吧,」亞瑟轉了轉手腕,有點兒幸災樂禍,「我要是你,就去看看她。」

旁邊的人聽了,還是沒任何反應,身上所有情緒都消失了,靜得察不到一絲動態。

言溯不看他,淡淡道:「我認為她現在很安全。」

「為什麼?」

「你不會傷害她。」

「是嗎?」亞瑟淡笑,「實話告訴你,剛才我最後一次見她,她被我做到昏迷,一絲不掛地睡在浴缸里。」

言溯微咬下頜,眸光極淡地閃了閃,臉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情緒。

「浴缸一直在放水,我離開時,水已漫過她的身體,現在應該漫過了她的嘴唇。啊,她的身體和嘴唇,」亞瑟微微闔眼,「嘶」一聲,極盡陶醉,「很柔軟很虛弱,讓人不能自拔。」

言溯側頭,視線平靜無波,淡淡落在他的臉上。

亞瑟也扭頭看他,挑釁而較量,「那種味道,你知道的。只可惜,你再也嘗不到了。她馬上要淹死了。」

「你撒謊。」言溯肯定地下結論,卻避開了亞瑟刻意刺激他的部分,「你不會殺她。」

「我不『想』殺她。」亞瑟糾正他的用詞,聳聳肩,「可,人有一種情緒,叫衝動。還有一種情緒,叫因愛生恨!她真是不聽話,一直掙扎,一直反抗。不過,終究是女孩子,徒勞無用。」

他眯起眼睛,讚嘆着搖搖頭:「God,她的身體真是……讓人沉迷。」

可隨即眼瞳一暗,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很不情願,一直哭,還喊你去救她,你說我會不會失手弄死她?」

言溯的身體陡然一僵,很輕微,但通過手銬,亞瑟還是感到了隱忍的緊張。他很不喜歡,不喜歡別的男人緊張他的女人。

最後這話徹底刺激了言溯的神經,他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種畫面,甄愛被亞瑟摁在身下,無助又徒勞地哭喊:S.A.,救我!

且亞瑟眼中的仇恨和瘋狂太過深刻入骨,他再怎麼理性分析甄愛不可能有事,也攔不住心裡直落千尺的緊張和恐懼。

言溯看着亞瑟,臉色平靜,淺茶色的眼睛像上古的琥珀,閃過一道光。

亞瑟看懂了。

陽光漸漸燦爛,大海的藍色美得像寶石,清淡的海風中,兩人較量地對視着,安靜了好幾秒。

亞瑟打破沉默:

「現在水漫到她的鼻子了。你是繼續在這裡等,還是去救她?」他望向海面,警察的船正在靠岸,擺在他們面前的還有上千級台階。他笑笑,看向言溯。

「S.A.,你在想什麼?我猜猜,警察只有3分鐘就來了。你先把我交給警察,然後再趕去救她,把她從淹沒頭頂的水裡撈起來,給她做CPR(心臟復甦)。」

「咔擦」一聲清脆,言溯似乎沒聽亞瑟的話,半秒前還鎮定得像山的人唰啦一下打開手銬,起身就朝城堡里跑。

亞瑟頭也不回:「S.A.!」

跑到門口的言溯頓了一下,亞瑟逆着風,短髮吹得張牙舞爪:「記住你剛才那刻恨不得毀了我的心情,我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

言溯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門口。

亞瑟望着手腕上開了半截的手銬,自言自語:「你當然不會等警察來,當然不會把我交給警察後再去救她。」淡淡一笑,不無失落,「因為你知道,CPR在醫院外的成功率僅有7%。」

我亞瑟會在她的問題上栽跟頭,你言溯又何嘗不是。

言溯先生,抓到你的軟肋了!

言溯跑去房間,推門就聽浴室里嘩啦啦的水聲,漫到地板上了。心一沉,猛地推開浴室門,池裡滿滿全是水,卻沒有甄愛。

所有用理智壓抑的擔心,在那一刻爆炸。

難道這一切都是亞瑟的騙局,甄愛沒有把演員殺手扔下海,而是被她控制帶走了?

不會,提到殺手時,亞瑟沒有撒謊。

甄愛還在城堡的某個地方。

7號堡?

不,他恨那間浴室。

甄愛的房間?

他衝進去,浴室,床上,沒有。

急速的奔跑讓他傷口裂開,鮮血透過襯衫滲出來,他猶不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

腦子裡全是甄愛昏迷在浴缸里的畫面,水漫出來了,她卻沉在水底,雙眼緊閉。

甄愛,她到底在哪裡?

幾千個房間,幾千個浴缸,亞瑟把她放在哪個房間了?

該死!他留下甄愛的時候,憑什麼認為他的房間才是最安全的……

一瞬間,他驀地明白了亞瑟的心情,飛快跑去最後面管家的房。

推開門,心就落下一半。

甄愛靜悄悄睡在被子裡,海風從窗外進來,吹着紗簾從床中央飄過。

言溯緩步走過去,她睡得安然,唯小臉素淨,面色蒼白,他不免提起心來,手指抬起,碰碰她的嘴唇,幾秒後,感應到她溫溫淺淺的呼吸,羽毛般撩過他的指尖。

懸着的心徹底放下。

他記得Alex曾笑他清高,不理會女生的追求。那時他回答:「感情是這世上最無聊的事,讓一個邏輯學家研究感情,哼,浪費時間!」

誰會想到,現在,從不容許自己犯錯的他,在這個問題上,心甘情願栽了跟頭。

言溯走到窗邊往外看,藍綢緞般的海上,亞瑟的快艇拉出長長一條白線,箭一般遠去,很快變成一個點,消失在地平線。

他有種預感,序幕,才剛剛拉開。

言溯走回床邊,略微遲疑,輕手掀開被子一角。甄愛穿着白色睡袍,蕾絲領口寬鬆,露出深深的吻痕。

指尖落在蕾絲上,頓了良久,最終沒有撥開一看究竟。

他大概猜得到甄愛和亞瑟的過去,不知她在組織里被囚禁的那段時間,究竟受了哪方面的傷害。而剛才亞瑟對她做了什麼,不得而知。

不論發生過什麼,他不介意,也不記懷。唯獨憐惜與心疼。

她睡顏安靜,他也鑽進被子,忍着胸口的疼痛側過身子,手臂搭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溫溫的,微微起伏。

她還活着,幸好,足夠。

他把她往身邊攏了攏,挨着她的耳,輕聲:「Ai,對不起……對不起……」

被子裡,她的手忽然一動,探到肚子上,攀住了他的手臂,沒有力氣,很輕很緩地抓了一下,撓痒痒似的。

他抬眸,她仍是閉着眼,睫毛又黑又密,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靠了靠,喃喃低聲:「S.A.。」小手雙雙認主似地又抓抓,趴在他手臂上不動了。

他唇角極淺地彎了彎,安然閉上眼睛。

他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