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五章 嚴肅的真愛 · 5 線上閱讀

甄愛死死咬着牙,一句話不說,跪下來把地上軟乎乎的棉花塞回熊寶寶的肚子裡去。熊寶寶太胖了,之前身體撐得圓鼓鼓的。這下肚子上開了那麼一條大口子,怎麼用力塞,都總有棉花擠出來。

她死死忍着眼淚,花了好大的功夫塞好,費力地把巨大的熊橫抱起來,轉身出門去。

一出門卻見言溯低頭立在走廊對面。他聽見聲音,抬起頭,見到她懷裡歪歪扭扭肚子大開冒棉花的熊寶寶,微愣。

「對不起!」她哽咽着,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

白色汽車停在深夜的路邊,后座亮着米黃色的燈光,溫馨又安逸。

栗色的大熊寶寶躺滿了車后座,眼睛已經縫好,歪着頭靜悄悄看着對面的人。

言溯攬着甄愛,坐在地上給熊寶寶縫肚子。

她靜靜抓着大熊的肚皮,他靜靜一針一線縫補,車外風吹樹搖,車內光影暖融,兩人配合默契,默然不語。

熊寶寶腦袋大,胖腿短,割開的肚皮有1米多。言溯耐心細緻地穿針引線,偶爾分心低眸看看懷裡的女孩。

他腦子裡還刻着不久前她從家裡衝出來的樣子,長發白裙,形單影隻,瘦瘦的她艱難而用力地箍着比她還高的胖胖熊。

大熊冒着棉花,一臉無辜;她氣得渾身顫抖,眼淚汪汪。

他早料到是CIA進行安全排查,卻沒料到熊熊會受到這種待遇。

當時,她哭着說:「對不起,他們把你送給我的言小溯拆掉了。」

而現在,她安安靜靜縮在他懷裡,沒有表情,微白的臉上,淚痕早幹了。

他胸口沉悶,不問她發生了什麼,只是收牢臂膀,攏她更緊,下頜時不時蹭蹭她的鬢角,想給她溫暖和力量。

她沒反應,一直呆滯。等熊寶寶的肚皮快縫好了,她才空茫地抬頭,望向車窗外路燈下樹影斑駁的夜,眼中閃過一絲蝕骨的怨恨,語氣卻飄渺無力:「我真是恨死了他們!」

彼時言溯正給線頭打結,聽了她語氣中的恨,手指微微一頓。他回眸,她落寞的側臉近在唇邊。

「他們……誰?」他知道她不是說那些特工。

她靠在他胸懷,不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去看我媽媽。」

凌晨的東海岸,狂風呼嘯;正是夜最黑的時候,天空中沒有半點星光。

甄愛立在峻峭的懸崖上,腳下雜草萋萋,一塊白色的方形石碑,光禿禿的連字母都沒有。

言溯站在她身後十米多遠,不知海風裡她這樣單薄的衣裙會不會冷。他想過去給她溫暖,但克制住了。他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其實是孤獨。

夜色濃重,甄愛的腳緊靠着冰涼而低矮的石碑,地下埋了媽媽的半塊頭骨。那天,她摁下黑色按鈕,媽媽在她面前變成粉末。

當時她呆若木雞。亞瑟用力擰着她的肩膀,像要吞掉她:「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白色是取消鍵,你卻選黑色!」

伯特貼近她的耳朵:「因為我們little C其實想殺掉媽媽呢。哈!她和我們一樣,骨子裡都是惡魔。」

「你不該死嗎?」此刻,甄愛望着黑暗無邊的天與海,唇角微揚,「我真的,恨死你了。」

她身子單薄,在夜風中立得筆直,居高臨下藐視着腳下的石碑:「呵,最邪惡的科學家,把我的生命釘在恥辱柱上,把我的生命變成一段只有受難的苦行,竟還有資格教育我。」

「我不能哭,這是懦弱;我不能笑,這是引誘;我不能期盼,這是不堅定。我不能吃甜食,不能穿有色彩的衣服,不能有洋娃娃,連頭髮都只能束馬尾。」

夜風捲起她的白裙黑髮,在夜中拉扯出一朵悽美的花。她背誦着母親的教導,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卻字字揪心,「我不能高興,不能生氣,不能反抗,不能不聽話。因為所有的情感都是欲望,而欲望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可我被你訓練得那麼聽話,那麼會做實驗,我對人生一點兒期待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是那麼不幸?」

她深深低下頭,仿佛肩上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得她永遠直不起來。她聲音很輕很緩,沒有起伏,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可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我吃了亞瑟的糖果,你拿鞭子抽我;我不想待在實驗室,你罰我跪牆角;伯特拉我的手,你把我關黑屋。那時我才多大……4歲。我拼命尖叫哭喊,你都聽到了。我那么小,你卻忍心……」

「可,你自己才是最邪惡的。現在我不聽你的話了。我會哭會笑,會吃糖會穿彩色還會編頭髮了,你打我啊,罰我跪牆角關黑屋啊,」

她淡淡一笑,平靜的語調里,極盡了諷刺。

「臨死時居然對我說要過得幸福?你有什麼資格?你難道不知道,因為你,我的人生早毀了?」

言溯見她上來將她抱進懷裡,緊緊蹙眉,深深無力:「Ai,不要壓抑,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場。」

她靠在他懷裡,呆呆望着天空,淚水不停地流,可偏偏沒有表情,哭不出聲。她根本不會放聲哭,從小就被訓練成了沒有情緒的機器人,她不會啊。

她輕輕道:「我沒有難過,也不想哭。我只是恨他們,他們是壞人,還把我變成了壞人。」

他握着她的頭髮,貼住她淚濕燙的臉頰:「你不是,Ai,你不是。」

她緩緩搖頭:「我是。我是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我才過得那麼辛苦,東躲西藏抬不起頭;因為他們,我要帶着全身的罪惡替他們還債。他們痛快地死了,我卻要活着,一天天做那些永遠沒有盡頭的試驗。不能停止,不能迷茫。解藥不出來,每個因他們而受難因他們而死的人命都要算在我頭上。」

她簡單而平常地敘述着,像是描繪不可逆轉的,早已接受的命運。

夜越來越深,冷風呼嘯,她在他懷裡冷得顫抖。

他知道她嘴上說恨他們,心裡卻因母親死在自己手裡而背負着沉重的內疚。

他也知道,她厭惡母親的禁錮和苛責,痛恨母親的邪惡和錯誤,卻也義無反顧地攬下遺留的責任。不僅因為贖罪,更因為她無可選擇的良知。

她漸漸累了,再不說話,只是靠在他懷裡,無力地閉上眼睛。她少有情緒波動,即使這一次,也沒有。

可他的心像是泡進了海水裡,沉悶,傷痛,卻無能為力。

Ai,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不難過?

到家已是凌晨4點,窗外露出了微弱的天光。

言溯拉上厚厚的窗簾,腳步輕緩走到床邊,床前燈昏黃,甄愛抱着大大的言小溯,縮成小小一團蜷在他床上。

今晚安靜的流淚,卻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精疲力盡地睡着了。

現在,她安靜地蹭在熊寶寶身邊,睫毛濕噠噠的。

他望着她白皙小臉上斑駁的淚痕,想摸摸她,終究是怕把她吵醒。想抱她睡覺,見她好不容易睡得安穩,還是不忍。

他立在床邊看她好久,直到她漸漸夢深,輕擰的眉心舒緩開,他才關了床前燈,走去書桌前趴着睡。

直到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揉眼睛醒來,竟已上午十點多。拉着厚窗簾,光線進不來。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甄愛箍着言小溯的脖子,依舊睡得安然。

都說哭後會睡得很好。

他盯着言小溯毛絨絨的大腦袋看了幾秒,心想這混蛋熊真是比自己還有福氣。

言溯下樓,L.J在圖書室等他,穿着簡單的T恤仔褲,束着高高的馬尾,很利落,和那個一貫愛打扮的女孩判若兩人。

L.J轉頭:「你才醒來?」

「嗯。」他端着一杯水,邊喝邊在書架里找書。

她良久無言:「你戀愛了?」

言溯手指划過書本,沒回頭:「那天不是遇到過?」

「那天是看見,今天是感覺到。」她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戀愛會改變一個男人的氣質,即使他情商再低。」

她看得出來,他以往冷冽疏離的氣質緩和了,眉眼也不像以前清涼,變得柔和。

這個男人,不再獨來獨往了。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垂下眼眸:「這句話,我記得。」

「很好奇,是哪種女孩會讓你這情商負無窮的人動心?」

他想也不想,抬起眼眸:「我的女孩。」

註定給你的女孩?

她愣了,又笑了:「就知道和你說話不出十句,一定會冒出沒頭腦的句子。」

「你來找我不是為了打聽近況吧?」

L.J斂了笑容,回歸正題:「我找到和Alex有關的線索了。」

「這5年你一直在幹這個?」

「是。」她苦澀笑笑,「我還是很沒出息地想弄清楚他究竟為什麼而死。」

「L.J……」言溯想起當年的事,心裡沉鬱,「你……」

「太傻了是不是?」L.J望天,「為一個混蛋毀掉我的名譽,又為他的死因找尋漂泊那麼多年。」

言溯默了半晌:「他是個很聰明的混蛋。」

她撲哧一笑,又漸漸收了笑容:「S.A.,黑白鍵的事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選擇死亡的,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在逼他。他死前說,他為S.P.A組織賣命。我查到當年他偷走的10億美金之所以人間蒸發,是因為有組織的人幫他轉移了錢。可風頭過後,Alex一人獨吞了。」她輕笑,語氣鄙夷卻帶着輕微的驕傲,「這混蛋,利用了人就踢掉,還真是他的風格。」

言溯默然不語,他再不懂情商,也聽出了她的意思。

她這麼多年耿耿於懷的,不過一個問題,Alex當年是不是真的愛她,還是利用了她然後踢掉?

那時他不懂感情,看不出好友Alex是否真愛L.J;而現在,再也無從得知。

「你找到了那筆錢的下落?」

「沒有。我只是得知當年轉移錢財的同夥要聚首了。當年他們合謀時,見面戴面具,稱呼用暗號,大家互不認識。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假裝成內部一員打探信息。但他們約定的時間在夏至,正好是月圓。我的身體……」

「我去。」

「S.A.,謝……」

「你的身體還好嗎?」他不習慣道謝,打斷她的話。

她下意識揉揉眼睛:「情緒波動的時候,還是會變成紫色。」

「他們聚集的那個地方,叫silverland。」

言溯一愣,甄愛哥哥的密碼也指向silverland,是巧合嗎?

他心裡疑慮,卻沒有說。

兩人研究了一下,silverland隸屬阿拉斯加最北邊的旅遊勝地威靈島,是該島北部的島礁。屬於私人,不對外開放。不過今年神秘的島主舉辦了猜謎活動,猜對的人可以免費去島礁上旅遊觀光,並住在神秘城堡里。

島主把猜謎活動交給某旅遊公司承辦,只有坐豪華遊輪去威靈島的才有資格參與猜謎。

謎題上船了才能拿到,但言溯和L.J認為,這會是當年同夥們聚集的信號。

L.J把知道的都告訴言溯後,準備告辭,卻見對面走來一個極美的女孩,穿着白裙子,長發披散,抱着一隻巨大的毛絨熊。

女孩兒表情乾乾淨淨的,看着她,不好奇,也不探究,停了一秒,就看向言溯。

言溯唇角微揚:「醒了?」

「嗯。」甄愛朝他走來,挨在他身邊,然後不動了。

L.J極輕地揚眉,甄愛的行為簡直像小孩子,她有點難以想象她和言溯的相處模式。而且看這樣子,他們睡在一起了?

剛才逆着光,等甄愛站定,L.J打量她幾眼,真的很美,很舒服絕不俗氣的美。

她輕輕蹙眉:「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甄愛抬眸,定定幾秒後,搖頭:「我不記得你。」

「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甄愛。」

「真名。」

甄愛風波不動,臉色清冷;

言溯:「L.J,你幹什麼?」

她淡淡一笑:「我問了這麼沒禮貌的話,她卻沒生氣。」

言溯替她回答:「她不習慣和生人說話。」

L.J對他做口型:「我能感覺到,她是組織的人。」

言溯不答,可甄愛看懂了她的唇語,漠漠的:「你中了AP3號毒素,5年前。可你活到了現在,看來是緩釋過的。」

「你!」

甄愛淡淡解釋:「前一秒你一時情急,眼睛閃過很淡的紫羅蘭色。這是AP3號毒素的典型特徵,你應該擁有部分異能和超常人的力量,以及一些……」

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副作用。

L.J驚愕得不能言語。

甄愛抱着大熊,靜靜看她。隔了幾秒,覺得她可憐,於是猶豫上前,抬手,學着言溯拍她的樣子,輕輕拍拍L.J的肩膀,一下,兩下。

然後慢慢退回言溯身邊,說:「我以前是組織的人,但已經逃離了。」她垂下眼眸,像是下了某種決定,又抬眸,「我一定會努力研製出解藥,等我成功了,第一個幫你解毒。所以,請你再忍受一段時間,」

她抱着大熊,深深鞠躬,「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L.J有些心痛,過去那麼多日夜,她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原來有人理解,也有人在努力挽救。

「也謝謝你。」她微微一笑,沒再多說,告辭了。

甄愛望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雖然難過雖然不甘,但哭過鬧過,醒來後,還是要走正確的路。

她回頭對言溯微笑:「你放心,我現在其實很好,我會繼續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言溯神色莫測,點點頭。心裡的震撼難以言喻。

昨晚到今晨,經歷了她的痛苦、迷茫,見識了她的生生不息的堅定,百折不饒的信念,他前所未有的確定,如果他這一生不是孑然一人,那她就是與他並肩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