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五章 嚴肅的真愛 · 1 線上閱讀

甄愛走進圖書室時,言溯一身乾淨的白衣白褲,坐在輪椅里,雙目微闔似乎在養神。

他腿上還打着厚厚的石膏,她想起昨天,他才從病床上起來就疑似心情不好,堅持要求回家。

醫生說他腿上的石膏繃帶至少要靜養一個月才能拆除,某人一聽,立刻皺眉。刀一樣冰冷的眼神把醫生嚇得汗毛倒豎,聲音冷得像在咬牙:「為什麼要用這種累贅的東西束縛我。」

醫生咳嗽一下:「S.A.,骨折的癒合需要較長的時間,必須……」

言溯飛快打斷:「必須借用外固定物維持骨折復位的正確位置,防止它移位。這個我比你清楚。可我很清楚自己的骨頭在幹什麼。它們很聽話,不會移位。」

仿佛他是機器人可以「哐嘡」一聲把身體裡的零件取出來,搗鼓搗鼓裝好又塞回去似的。

其實,他有很重要的正事做,他必須馬上尋求各種方法,解決他和甄愛的問題,綁着繃帶太費事兒。

當時,海麗看了她兒子半晌,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說:「甄愛小姐也要養傷,讓私人醫生護士去城堡,一起療養一個月吧。」

某人立刻沉默地閉上嘴巴,不抗議了。

現在,他坐在彩繪玻璃窗下,閉目養神,安靜又沉穩,一點兒不像偶爾發脾氣時不可理喻的樣子。

甄愛腳步很輕,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但還沒靠近,他就驚動了,烏烏的睫羽一動,琥珀色的眼瞳就靜靜看着她。

甄愛心弦微顫,抿了抿唇。

春末夏初的陽光灑下來,靜謐的圖書室里,只有他們倆,真好。

她走去鋼琴凳旁坐下,他綁着石膏繃帶的右腿安放在凳子上,像櫥窗里熊寶寶笨笨的大腳。甄愛一時忍不住,伸手覆上去,輕輕摸着那層硬硬的沒有一點兒溫度的外殼,心裡卻湧上一種奇異的溫暖和悸動。

她緩緩摸着他腿上的石膏繃帶,心中莫名地甜,不敢看他,只垂着眸,小聲問:「還疼嗎?」

「不疼,你呢?」

甄愛趕緊運動手臂,示範給他看:「綁了繃帶就是看着嚇人,都沒傷筋動骨呢!」

她活動着,一扭頭,就見鋼琴旁的地上放着厚厚好幾摞書,全是近當代女性浪漫愛情小說,最顯眼的當屬茱麗·嘉伍德的作品全集……禮物,新娘,痴迷……

甄愛靜悄悄地抬了抬眉毛,他也看這些書?

「你都看了?」

「嗯。」言溯誠實地點點頭,「一共65本。」

「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

他回家不到一天。

但她早見過他讀書的速度,也不驚訝。她蹲坐在地毯上,隨意翻看,問:「看累了麼?剛才進來見你閉着眼睛。」

言溯搖頭:「我在清理大腦記憶,把這天看的東西都刪除。」末了,補充一句,「永久性刪除,不還原。」

甄愛仰頭望他:「為什麼?」

「都是對我沒有幫助的東西,會占用我的腦容量。」

根本沒有以天才解密專家行為分析學家為男主角,以天才生物學家身世坎坷神秘女孩為女主角的愛情小說。

男主不是公爵就是將軍,不是檢察官就是神父;女主不是孤兒就是公主,不是醫生就是交際花。沒有一個和他們的情況沾邊的。

沒點兒借鑑和學習的價值。看了半天,一點兒幫助沒有。

他還是不懂。

他不高興地閉上眼睛,刪除這些「廢書」的記憶。

甄愛聳聳肩,表示不打擾他的「磁盤清理」活動。

她從沒看過愛情小說,多少有些好奇,挑挑揀揀,翻出一本,自言自語地念:「E.L.James, Fifty Shades of Grey(五十度灰)。這個好看吧?」

言溯立刻睜開眼睛,眼疾手快把書搶過來。甄愛嚇一跳,望着空空的手,又怔怔抬頭看他。

「這個不能看。」

「為什麼?」

「這屬於……」言溯斟酌半天,白皙的臉上驀然染了一抹紅,「軟色情小說。」

甄愛睜着黑漆漆的眼睛,半天才溫溫吞吞地「哦」一聲,一副不言自明的樣子,看得言溯無緣無故憋悶,跟吞了雞蛋一樣難受。

但不管如何,他不能給她看。

這書講的是一個大學女生去採訪企業家,結果發展出SM虐戀的故事。女主角的背景和甄愛的表面身份太接近,萬一她效仿了怎麼辦?

「那我不看了。」甄愛歪着腦袋繼續挑書,目光又被一本吸引,剛要去拿。言溯搶先一步奪走。

「那個是什麼?」甄愛滿眼好奇。

「這個也不能看。」

「我看見題目了。」甄愛嘟嘟嘴,「The Story of O!」O小姐的故事。

她托腮着:「喂,你臉紅了。」

「太陽曬的。」他神色尷尬,清逸的臉頰在陽光下愈發紅了。

甄愛輕笑:「也是……軟色情小說。」

言溯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卻很誠實:「這個……不軟了……」

甄愛眼睛亮閃閃的,不自覺地趴在書堆上往他的方向傾斜,好奇地問:「是講什麼的?為什麼叫O小姐?這個代號好奇怪,有神秘的組織嗎?」

言溯紅着臉,滿足她的好奇心:

「嗯。故事講的是,代號為O的漂亮姑娘被她的男友R送到一座城堡。那裡有一群人,也可以說是一個SM組織,用各種禮節或是儀式的方式虐待她,把她訓練成性奴隸。O小姐因為深愛她的男友R,所以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後來R把她送給了他的哥哥S。而O小姐依舊心甘情願……」

彩色的陽光下,言溯坐在輪椅里,低頭看她;而她席地而坐,手肘伏在一大摞書上,歪頭靠着手臂,悠悠聽着。

她聽得認真,某個時刻卻走神。

故事裡的神秘組織真可笑。但想想自己成長的S.P.A.組織,那17年裡,她從來不曾發覺它的荒唐。

在那個組織里,她也有代號,C小姐。

此刻,她忍不住想,組織里的O小姐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這個故事裡的那樣,身處水深火熱卻不自知,甚至甘之如飴地享受?

人的思想真是奇怪的東西。你認為她可憐又可悲,可她和你的世界觀不一樣,便是來之則安之。誰對誰錯,沒有分辨。她也想不清楚。

「言溯?」

「嗯?」

她抬起頭:「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這樣容易受控制的女生?」

言溯微微挑眉:「這叫占有,不是喜歡,也不是愛。」或許覺得自己說的話太絕對,又補充一句,「至少在我看來,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甄愛笑笑,沒有再問。

上次他在哥大演講時她就清楚了,他心裡,真正的愛情是相似靈魂之間天然的吸引。不屈從,不迎合,自由平等而獨立。

她低下頭,繼續翻書:「這個書名好特別。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

「在天文學裡,♀符號代表金星,東北方向♂符號代表火星。他起名應該是這麼來的。不過,」他語調散漫,「名字很有創意,但我完全不知他在表達什麼。」

那本幫人提高情商的書默默地躺在甄愛手心,內心淌汗:我指點了千萬人的情感愛情和婚姻,卻對這個人束手無策。他的情商已經低得慘不忍睹了。

「那就是無聊的書了。」甄愛理所當然地把它扔到一旁,又想,「不過,應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來自火星吧。」

「嗯?」

甄愛輕輕一笑:「我覺得言溯你應該是來自木星,哈哈。」

她竟然說他木?

言溯閉上眼睛,不理她了。

事到如今,他不會提,不到一天的時間裡,他不僅看了很多書,還在網上搜索了各種攻略。買禮物,說情話……五花八門,可哪一種在他看來都無聊而沒有誠意。

目的性太強,看上去意圖不軌。搞得像甄愛是只小白兔,他送她一堆胡蘿蔔,她就搖着短尾巴,憨憨傻傻地往他窩裡拱拱。

可是,他有否決一條條求愛指南的智商,卻沒有獨立想出一條高招的情商。

他閉着眼坐在陽光里,陽光落在他眼帘上,很溫暖,世界在藍色紅色的意識流里旋轉。

要是原始人就好了。看中喜歡的甄愛,就一棒子把她打暈,然後背回自己的山洞裡去。

他微嘆:「我想變成原始人。」

甄愛歪頭,揪起眉毛:「原始人都不穿衣服呢。」

「……」言溯臉色僵了僵,極度鄙視自己。這種方式粗魯又野蠻,真是辜負人類祖先千百萬年的進化。

這時,護士端着繃帶和剪子來了,像是要給言溯換掉綁在胸膛上的紗布。甄愛退到一邊,卻見護士把東西放在一旁,轉身走了。

她皺了眉,這護士,難道要病人自己換?她打抱不平地說:「我幫你換。」一回頭,言溯正在解白襯衣的紐扣,聽言,抬眸訝異地看着她。

甄愛一窘,驀然發覺,非迫不得已,言溯不喜歡別人碰他,那護士一定是熟悉他的脾氣,才徑自離開。而她這麼自告奮勇……

言溯看了她半秒,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淡淡靜靜地坐着。襯衣半開,露出胸膛的皮膚和白色的繃帶。等着她過來給他脫衣服換繃帶。

甄愛當真過去坐在他對面,心裡砰砰地跳,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把扣子一顆顆解開,又小心翼翼地把原先的繃帶拆下來。

他個子高,平時穿着長風衣就顯得格外消瘦;但現在,她發覺他的身體並不孱弱,相反胸膛的肌肉非常緊實流暢,腹肌的線條也十分性感。

她臉紅心跳,拆紗布的時候手抖,好幾次碰到他的肌膚,熨燙而有質感。她愈發手忙腳亂。

只是,拆完紗布,甄愛的心就狠狠一痛,他的前胸後背好幾條動過大手術的刀疤,新的舊的一條條觸目驚心。幾年前的爆炸給他留下過深深的傷,聽說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而前幾天,他還是義無返顧。

他是不是為了她?她不敢問。

她仔細而小心地給他一圈圈纏繃帶,望着那一道道深深的疤痕,她再次心痛,忽然好想親吻它們。這個想法讓她唬了一跳。

她莫名想起過去幾月和他的種種,她第一次不想工作,請假和他一起去紐約玩;她行走在黑暗的迷宮,聽見他的聲音便差點落淚;她被安珀摁在地上,因為得知他有危險,她內心徹底冰冷,瘋狂而怨毒地把神經毒素針扎進King的手腕……

她其實,是喜歡他了吧?

她心跳突然紊亂,這樣的發現,明媚又憂傷。

她是如此黑暗而卑微,偏偏他光明而溫暖;也正因如此,她即使在塵埃中,內心也開出了喜悅的花。

她開心又落寞地笑着,偷偷在他背後系了一個蝴蝶結,又用藍色馬克筆小心翼翼地寫了一行字「給甄愛的禮物」。

如果真的可以把他系上蝴蝶結打包帶走,該有多好。

如果這個男人是她的,該有多好。

可是,如果你不會給我回應,那,願你永不知曉。

療養的日子過得很清閒。

甄愛午睡醒來下樓,經過走廊,聽見鸚鵡歡快地叫騰:「Egg, egg, Isaac loves it!蛋蛋,蛋蛋,最愛吃蛋蛋!」

甄愛回頭,見案几上多了個藤編籃子,放着五顏六色的雞蛋,畫了色彩繽紛的圖案,彩虹、卡通、手繪、水彩、油墨,天藍、淡粉、明黃、青綠,很多個小小的擠成一團,非常可愛。

小鸚鵡立在籃子上,很開心地撲騰白翅膀。

甄愛從來喜歡彩色的東西,看得愛不釋手,小聲問鸚鵡:「這是什麼呀?」

「甄小姐,復活節快樂。」Marie說。

原來這是一籃子復活節彩蛋。

言溯怎麼會買這些東西?他從來不熱衷過節。甄愛納悶,和小鸚鵡一起好奇地在籃子裡翻。

身後突然一聲怒氣沖沖的斥責:「誰准你碰我的東西!」

甄愛一嚇,差點把彩蛋打翻,鸚鵡也飛起來蹦到她肩膀上,歪頭看。

身後,賈絲敏咬着牙齒,生氣地盯着她。

甄愛低頭看看手中的兩枚彩蛋,人贓俱獲啊,她趕緊放回籃子裡,小聲說:「對不起,我以為是言溯買的。」

「是他的你就可以隨便碰了?」賈絲敏臉色不差,語氣卻不好,「真不懂禮貌,你媽媽怎麼教你的?」

甄愛沒反應。她神經粗,賈絲敏說什麼她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她平靜淡定,臉都不紅,賈絲敏頓覺一拳打進空氣里,更氣,海麗媽媽居然允許她住在言溯家裡,真可笑!這女孩表面上呆呆的,說不定骨子裡多狡猾陰險。

甄愛轉身去圖書室。

「哎!」賈絲敏喊住她。

甄愛回頭。

「今天復活節,言溯要和我回家吃飯,媽媽外婆還有斯賓塞安妮都在。你呢,要去哪兒?」

她提醒她,我們是家宴,你別想跟去湊熱鬧。

但這是多此一舉,甄愛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她不明所以地回答:「我在家裡看書。」

賈絲敏挑挑眉:「你是說,回你家嗎?」

甄愛想,回家也可以呢,反正她身體好了,不需要在山裡療養,她點頭:「在哪兒看書不都是一樣的?」

賈絲敏又不痛快了。這人真把言溯這兒當自家了?剛要說她,甄愛的手機響了。

接起電話,是個很歡快的女聲:「Ai,好久不見,你在幹嘛?」

甄愛回憶半晌:「……戴西?」

「不是叫你聯繫我嗎,為什麼不給我電話?是不是寫在手心,字跡被蹭掉了?」戴西挺會給自己台階下的。

可甄愛誠實地說:「沒有。我記得號碼。」

戴西:「……」

她直覺剛鋪好的台階被甄愛拆掉,自己摔了個大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