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四章 惡魔降臨楓樹街 · 4 線上閱讀

言溯神色疏淡地合起鋼琴蓋,頭也不回:「誰准你進來的?」

鸚鵡在架子上蹦躂一下,四處張望,不好意思地道歉:「S.A., I’m sorry!」

它的聲音像機器人小孩兒,甄愛聽着心都軟了,忍不住摸摸它的頭,小傢伙和她不太熟,往一旁縮了一下,羽毛滑溜着呢。

甄愛也不問這一人一鸚鵡是為什麼吵架,她把Isaac放在一邊,走到言溯跟前,從兜里掏出一張寫滿密密麻麻數字字母的紙,遞給他:

「我哥哥的密碼,他說是一個地點,那裡放着他留給我的東西。我猜他是放了什麼秘密。」

言溯瞟一眼密碼紙,指出不對,「這和你上次給我的不一樣。」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甄愛給過他密碼,他看一眼就扔在一旁,後來又出於保密性特意把它銷毀。

當時的那個他只看了開頭,但他記得很清楚,和這次甄愛拿來的不一樣。

甄愛坦然地笑笑:「我一開始不確定你會不會幫我解密,當然要防一手。」

歐文一愣,擔心言溯會生氣,但後者只是微微挑眉,語氣中似乎有讚許:「不錯。」

他說着,把密碼紙平穩地放在鋼琴上,自己後退一步坐進輪椅里,把鋼琴凳留給甄愛。

歐文呼出一口氣,微笑看着。他很開心甄愛終於肯說出來,讓言溯幫她。儘管很想傾聽,但他更尊重甄愛的隱私。所以他毫不流連,轉身離開。

甄愛瞥見他的身影,喚:「歐文你去哪兒?」

歐文頓住,走過去拍拍甄愛的肩膀,聲音沉穩:「Ai,加油!」

言溯默默看着,也湊過來拍拍甄愛:「Ai,我很期待。」

甄愛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他在期待什麼?

圖書室內恢復了安靜,甄愛坐在言溯面前,聽見胸腔里她的心怦怦亂撞。她沒有朋友,也並不習慣傾訴,對她來說,這是比科研還困難又恓惶的事。

可一想到心裡埋藏好久的事終於可以在今天都說出來,她又格外期待,很快收拾好情緒:

「SPA組織是我從小就生活的地方,我住的那裡是科學家基地,外面一望無際全是崇山峻岭。我17歲以前一直生活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裡。那就是我人生的整個世界——沒有國家,沒有城市,沒有電影院,沒有遊樂場……一切和社會有關的東西,都沒有。

那裡有很嚴格的出入管制。每個人出去,去哪兒,去多久,都會受到監控。平時也很少有人出去,因為基地里有很多科學家爸爸媽媽,還有很多像我一樣大的孩子,也有我們的老師,教我們學習語言,教我們做研究。軍火,化工,生物,各個學科都有。

那裡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圖書館,裡面放着古今典籍,科研史料,還有每月都送進來的核心研究期刊。以及,」

甄愛不好意思地拂了一下頭髮,「從各國政府盜取的機密資料。」

歐文才走出圖書室,腳步頓了頓,臉漸漸發白。

他無法理解,當今世界怎麼會存在這種類似監獄的地方。而甄愛那么小就被關在那裡,沒有自由,想想便叫他心疼。

言溯表情淡靜,微微讚嘆,那個組織果然高效。

現代社會的天才越來越少,是因為讓人分心的東西越來越多,專注力不夠,毅力和堅持太難。而在甄愛的世界,他們遠離信息爆炸,一輩子只接觸幾樣東西,深入鑽研,精攻於此。難怪甄愛小小年紀在17歲時,就有資本和政府談條件了。

但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或許熱愛科學,甘願為此青燈苦燭寂寞一生;她或許熱愛繁華,瀟灑度日恣意享受人生;無論哪種選擇都沒有高低貴賤。

這才是社會應有的多樣與百態。

可甄愛沒有選擇,她的人生一開始就被套進模具,被動地承載了一種最寂寞的使命。

把人當做工具一樣使用,何其殘忍。

言溯看住甄愛,她低着眉,白皙的臉上始終平靜,像是早就習慣了。

「習慣」這個詞讓他的心一抽一抽地不適,夾着陌生而無處發泄的憋悶。可他唯一能做的,或許也只有幫她解開那個密碼。

他壓抑住胸腔內不太平靜的情緒,不免苦笑自己的浮躁不寧和莫名其妙,他問:「組織並不是只有科學家和那個基地吧?」

「嗯。」甄愛點點頭,「就像一家大型企業,搞研發的只是少數人,真正龐大的是市場物流營銷客服等等。我們只是組織的極小一部分,真正的,應該遍布全世界吧。」

甄愛原準備解釋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可言溯聽一遍就明白了,道:

「我猜,各地的政府,民營機構,大學科研,壟斷企業,命脈公司,都有被組織控制、收買或安插的人。」

甄愛一愣,呆呆地點點頭。不明白言溯怎麼知道,更不明白他此刻眼中一閃而過的光是什麼。

言溯說完,心裡卻划過另一絲奇怪的想法。會不會正因如此,甄愛才總是那麼快就被組織的人找到,他們的眼線無處不在。或許是某個護士,大學老師,警察,法官,出租車司機……

但這只是猜想,沒有證據。

甄愛輕聲道:「組織把研究出來的軍火化學武器和生物武器賣給恐怖組織,或第三世界的政府民間機構,賺得大筆的錢收買成員。這些成員從各自工作的領域偷取精華信息反饋給組織。組織再把這些信息用於科研基地,或者轉手高價賣出。總之,它永遠都是獲利的一方。」

言溯沉默不語,越是龐大機密的結構,管理就越嚴格,對待叛徒和泄密者的處罰也就越……

他打住,不肯去想。一瞬間,驀然蹦出一個想法,要是以後可以時刻看着她守着她就好。

可他和她沒有任何口頭的承諾和約定,也不像歐文有保護上的契約關係。

言溯皺了眉,一定要想個方法把他和甄愛綁在一起。

「我哥哥不在基地里,我打聽到他在某個科研機構工作,做化學。但具體幹什麼、在哪個城市生活,我都不知道。即使是親屬,成員和成員間也是不允許透露身份和任務的。」

說到這兒,甄愛微微一笑,臉上有淡淡的幸福:「我哥哥很好呢,他給我寄很多好玩的東西,而且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講他經歷的好玩的事情。整整5年,從他離開家的那天到後來他消失。」

甄愛的笑容淡了一些。

言溯於心不忍:「他只是消失,不代表他死了。」

甄愛的臉色變得蒼茫:「他要是知道我逃出來,一個人,那麼孤單,他一定會擔心。如果他還活着,他不可能5年都不聯繫我。是,我換了身份,可他很聰明很厲害,不會找不到我。而且我還看到了他碎裂的手指,上面紋着我的名字。或許你說他只是受了重傷,可是,」

她神色落寞,低下頭。

「我感覺得到,哥哥他,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言溯原本想說或許你哥哥被囚禁,寫了密碼讓你去救他,但又覺得不對。那樣一個心疼妹妹的哥哥,是不會讓她去犯險的。

「我懷疑哥哥在完成某個任務的過程中出事了,或許這個密碼和他的死因有關。」

言溯的心中閃過一絲怪異:「這個密碼是怎麼到你手上的?」

甄愛一愣,垂下眼睛:「他消失的前一天打電話告訴我的。他知道有人監聽電話,但他說組織的人一定解不開。他還說讓我想想小時候他說的話。可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言溯不經意點點頭。他前所未有地認真去傾聽別人的故事,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還想了解更多,還想問她關於她父母的事。可話到嘴邊轉了很多圈,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她今天說的夠多了。

他不問,甄愛卻沒有一絲悲傷地說起:「還有我的父母,他們是研究生物武器的科學家,因為違反組織的規矩,被處決。」

言溯一怔,盯着甄愛,可她只是低着頭,臉上沒有一星半點的情緒,看上去比之前更安靜,靜得像心都是死的。

她像在陳述客觀事實,毫不帶感情,「我知道這是罪有應得。他們研究的東西殺了很多很多人。就像原子彈,是邪惡而血腥的。」

言溯揣摩着,聽出異樣:「這句話是誰教你的?」

「沒有誰教我。他們本來就是那樣!」她雙手握成拳,緊緊摁在膝蓋上,整個人都在極輕地發抖。像是氣的,可比起憤怒,她其實更悲傷,更痛苦。

言溯良久不語,面對她的一切,已經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安慰。

他緩緩傾身,手伸過去,穩穩重重地覆在她緊握成拳的小手上,用力握住。她突然就不抖了,呆呆盯着他的手,整個人僵硬起來。

他不管,繼續靠近她,低下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細語:「Ai,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孩。」

甄愛固執地睜着眼睛,一動不動。

她的額頭被他用力抵住,莫名傳來力量。

她只看得到他修長的彈鋼琴的手,那麼白皙好看,握着她,像握着她的心。她默默疼痛而顫抖的心瞬間就得到撫慰和安寧。

他沉穩又令人心安的聲音就在耳邊,好聽得讓她想落淚。

她只有這麼一個秘密,沉重又黑暗。可是天啊,她如此信任他,想說給他聽,她希望他了解,希望他傾聽;可她又是那麼忐忑,希望他不要嫌棄,害怕他憐憫或同情。

可他沒有,他只是給了她最公正而崇高的待遇——尊重。

見她久久不回應,他近乎難過地嘆了口氣:「啊,原來你忘記了。」

甄愛回過神來,趕緊小聲:「沒有,我記得。」說着一時心急,撥浪鼓似的搖搖頭,這下蹭到他額前的碎發,肌膚間輕輕地摩挲,痒痒的,一直到心底。

他清溫道:「你逃出來,和生活了那麼久的地方做鬥爭,這需要多大的勇氣。看你瘦瘦小小的,身子骨里哪兒來那麼大的力量?」

甄愛的臉龐漸漸緋紅,言溯卻愈發握緊她的手:「一天又一天,我發現你你越來越堅強,越來越讓我佩服且欣賞。」

甄愛臉全紅了,小心翼翼抬起眼帘,望住他的眼睛。他淺茶色的眼眸湛湛地像夏天的水塘,清澈澄亮,那裡可以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

她心弦微顫。

他,真好。

其實,她是有私心的。如果不久後的一天,密碼解開,她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希望有個人記得她。記得她的所有。

她希望,那個人是他。

她笑了:「謝謝你,言溯。」

言溯這才緩緩鬆開她,心尖卻划過極淡的一絲不舍,不舍剛才抵着額頭互相看進內心的親密。但他最終還是坐直身子,目光移到密碼紙上。

98. 23. 15. 85. 85. 74. 66. 93. 78. 96. 87. 65. 86.

C. E. G. P. D. O. R. X. A. U. Q. L. I.

GV. DJK. KWX. QM. RB. BC. HV. NE. UG. LT. AY. PZ. SF

943. 734. 151. 215. 186. 181. 194. 237. 278. 117. 121. 141. 245.

49.01.13.01.71.67.61.35.45.27.03.31.35

他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說:「我需要三天時間!」

甄愛點點頭,尚不覺得任何異樣。角落裡的小鸚鵡拍拍翅膀,引吭高歌:「idiot, S.A. is an idiot!」

甄愛沒忍住笑。

言溯冷冷瞟它一眼:「Isaac,你希望我把你的毛拔光嗎?」

「NO!NO!」小鸚鵡鳴叫兩聲,立刻閉嘴。

言溯不再嚇唬小鳥兒了,心裡卻隱隱升起一絲陰霾,他解密從來不需要那麼久。三天對他來說,太長了。

剛才聽甄愛說話的間隙,他的另一半大腦就已經開始運轉,摩斯維吉尼亞凱撒二進制ECC四方波雷費ADFGVX希爾柵欄密碼加變體,單詞移位數字轉化,頻率分析……不對。

他是化學家,和化學有關的專有名詞特殊年份,同位素,元素周期表,元素字母代表,電子分子質量……都不對。

他甚至在幾分鐘內解出了很多有意義的句子。可沒有一個和地點有關係,也沒有一個能進一步分析解密。

甄愛那天對他說:「CIA,SPA組織,一百多位頂級解密專家都束手無策的密碼。言溯先生,你想挑戰嗎?」

那句話沒有誇張。

他現在,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更奇怪的是,他隱隱覺得,似乎有哪兒不對。

甄愛坐在車窗邊,白白的手指戳在玻璃上,一環又一環兒地畫圈圈玩。玻璃顏色深,言溯的影子映在上面,薄薄的一層。

甄愛小心翼翼戳戳「他」的臉,指尖的觸感又涼又滑,她不禁偷偷地笑,像摸到真人一樣怦然。

「他」不為所動,專注地開着車,臉色淡肅,一言不發。

甄愛自娛自樂了一會兒,驀然發覺自己好無聊。

她慢吞吞坐正身子,側頭看他。他和玻璃上的影子一樣,冷冷清清的,不說話不搭理不注視,只看着前方的道路。

明明是在認真開車,卻又總像在思考着什麼。

今天是去登記社區服務的日子,甄愛早早就來叫他,但他始終都在思索,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臉上平平靜靜的,卻隱隱給甄愛一種籠着陰霾的感覺。

她猜想,或許因為他還沒有解開那個密碼,所以驕傲又自負的他生氣了。

正想着,他烏黑的睫毛一閃。甄愛一驚,趕緊回頭望窗外,沒想到距離沒有估測好,「砰」地一聲,一張臉結結實實撞在窗戶玻璃上。

甄愛痛得齜牙咧嘴,捂着鼻子,眼淚都要酸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