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三章 藥,謊言,惡作劇 · 6 線上閱讀
甄愛微窘,吶吶的:「呃……」
言溯垂眸瞥她一眼,習慣了她反應慢半拍,懶得等,索性直接開口:「你有話想問我?」
「嗯,我……」
「想問小帕克?」
「嗯……」
「是想問他的事,還是想問我的事?」
甄愛:「……」
你也要給我機會開口啊?
「都想知道。」
言溯點點頭:「哦,原來你喜歡聽故事。」默了默,說,「真遺憾,我不是喜歡講故事的人。」
甄愛頭頂掛了三條黑線:「那你跟我說那麼多有的沒的幹什麼?」
言溯穿梭在夜色中,唇角不經意地輕輕勾起:「我只是沒想到,你居然有這麼強的好奇心。過了昨天,還念念不忘。」
甄愛一愣,倏爾低頭,在心裡微微一笑,她並非好奇案子,而是好奇他。
那麼想知道他的過去,哪怕是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東西。
好像知道他的過去,她就認識了他好久一樣。
真是奇怪的心理。
不過,他不說就算了。她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
他說帕克是自殺的,那她就認為,他是對的。
到了約會的地點,賴安見了甄愛,眼前一亮,誇讚甄愛漂亮,又拉着她的手來了個親密的貼面禮:「Ai,晚上好!」
言溯立在一旁,皺了眉。
走去座位時,賴安和艾倫在前面,言溯和甄愛在後邊。言溯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就攬住甄愛的腰,把她帶到身邊。
甄愛始料未及撞進他懷裡,他已經低頭,湊近她耳邊,微微一側,貼住她的臉,輕聲說:「Ai,晚上好!」
甄愛挨着他溫熱的臉頰,愣住。
他在學賴安給她貼面禮問好,竟不像平時疏淡地喊她「甄愛」,而是類似外國人的發音Ai~~音調平聲,尾音略長。像是一聲呢喃,被他低沉的嗓音喚着,綿綿的,說不出的柔和迤邐。
他行了禮便直起了身子,鬆開了搭在她腰間的手,臉上依舊是淡定自若。
對於他這種學習人類的行為,甄愛已經見慣不慣。
走到餐桌前,他竟然還驕矜地代替服務員給她拉椅子,紳士風度十足,這讓甄愛頗為受寵若驚。她原以為他對這種事懵懂遲鈍,卻沒想,他要是做什麼事上心起來,對細節的要求都極盡完美。
賴安看在眼裡,自以為理解地沖甄愛眨眨眼,又替好朋友開心似地沖她笑笑。
甄愛抿着水杯,稍稍心亂地移開目光。
賴安個性活潑開朗,也算是甄愛比較固定的朋友,雖然兩人時常在實驗室里見面,但大都靜心研究,互不說話。
此番遇到,他難免像見到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一樣盡情聊天。
艾倫則是斯文穩重的樣子,偶爾笑着插話幾句,卻不多。
倒是言溯,至始至終都不講話,默默聽着……或許沒聽。
直到後來,賴安問起上次見面,說音樂會效果怎麼樣時,艾倫轉而問言溯:「那天你是怎麼看出我是記者的?」
這也吊起了甄愛和賴安的好奇心,都齊齊看言溯。
言溯放下水杯,語調平平地說:「你上衣口袋裡的兩支筆,一隻是錄音筆,一隻的筆帽上安着針孔攝像機;手裡拿着手機,屏幕頭兩個快捷鍵就是錄音和相機;還有你的手錶,也是可以錄像的。」
結論是——
「要麼你是個變態的記錄窺視狂,要麼這就是你的職業。」
這麼一聽,竟像是:變態的記錄窺視就是你的職業。
甄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已經是他最溫和的評論。」
言溯眼珠一轉,略帶抗議地看了甄愛一眼。
艾倫也不介意,反而開玩笑:「真榮幸言溯先生沒有第一眼把我列定為變態,看來我長得不像。」
言溯沉默了半秒,說:「不是的。那是因為還有別的特徵,讓我把你清除出了變態的隊伍,歸到了記者那一類。」
「……」
甄愛已經控制不住,沉默望天。
艾倫愣了愣,還是問:「我哪裡顯露出來我是做記者的?」
言溯乾淨利落地問答:「register!(語域)」
艾倫一愣,瞬間恍然。
甄愛和賴安則沒太明白,齊齊看向言溯。
後者極其快速地解釋:
「你說話省掉了很多系動詞,這是常見的新聞標題寫法。再說你的詞彙——『開始』不用begin, start,而用embark;『過去』用previous,『獲取信息』用dig,『重要』用landmark,『和好恢復』用fence-mending,『決定』用call the tune。
你說的7句話60個單詞裡,用了15個書面語9個行業用語16個閱讀三級以上詞彙。要麼你喜歡嚼詞,要麼你就是做文字工作的。」
艾倫和賴安張口結舌。
就連甄愛也瞠目,他的腦袋是怎麼運轉的,點頭之交的人幾句話,他都能從語法語義語言學的角度分析得這麼清楚。這……
艾倫連連點頭,心服口服。
賴安眼中閃過崇拜的光,興奮又好奇地問:「那你知道我是幹什麼職業的嗎?」
言溯平淡看他:「你在FDA(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國家毒理研究中心工作。」
賴安大吃一驚:「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言溯漠漠的:「沒有看,甄愛告訴我的。」
「……」
艾倫喝了一口紅酒,看似漫不經意地問:「S.A.很厲害,但是,你的判斷有沒有過出錯的時候?」
甄愛心裡微微一個咯噔,知道艾倫的職業性和探究性顯露出來了,她有些擔心地看了言溯一眼,後者則很簡單地回答:「沒有。」
說着,竟一臉淡然自若地把甄愛的盤子端到自己面前,拿着刀叉幫她切牛排。
甄愛一怔。
她右手力度不夠,控制不住刀叉,原本還略微發愁,卻不知他是怎麼看出來的,竟主動幫她切牛排。
她胸腔里突然涌滿了溫暖,可一抬眼看見賴安曖昧驚喜的表情,一貫淡然的她竟有些赧然。
扭頭再看言溯,他垂着眸,安靜又認真,熟練地用刀叉把盤子裡的牛排切成很多個小塊,動作乾淨優雅,像是藝術家。
甄愛莫名心跳如擂鼓,臉頰也發燙起來,心思混亂時只好捧着紅酒咽了一大口。
言溯把牛排切好遞給她,看到她紅撲撲像小番茄一樣的臉,奇怪地看了一會兒,問:「你發燒了?」
甄愛:「……喝了紅酒。」
「東西都沒吃你喝那麼多酒幹什麼?你的一些生活習慣還真是……」言溯皺眉,「你該不會是那本書的作者吧?」
「哪本書?」
「早死的妙訣!」
「……」
對面的賴安和艾倫都輕輕笑起來。
甄愛倒不介意,低頭用叉子挑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裡,味道很好,她不經意彎彎唇角。
半晌,艾倫重拾話題:「人都是會犯錯的。S.A.,你哪來那麼多自信?」
言溯的回答像在背教科書:「自信來源於對正確的追求和不害怕出錯的勇氣。」
「那你哪裡來的勇氣不害怕出錯呢?」
「因為我本來就不會讓自己出錯。」
得,又繞回去了。
艾倫聳聳肩,笑出一聲,拿諺語來壓他:「we are only human! 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
言溯彎彎唇角:「你沒懂我的話。」
艾倫不解:「什麼?」
「是啊,『我們只是凡人』。這是很好的一句藉口,不是嗎?」言溯放下手中的刀叉,習慣性地十指交錯,撐在桌子上,眼瞳幽深,表情認真。
「我是卡車司機,我可能偶爾晚睡酩酊大醉;我是士兵,我可能偶爾放哨偷懶;我是警察,我可能偶爾遺漏細節證據;我是醫生,我可能偶爾忽略了X光片上一個黑點……這些都很正常,因為,我只是個凡人,我也會犯錯,所以很多時候,我不需要意志堅定,我不需要承擔責任,我不需要嚴於律己。」
他淡淡看他,「我們只是凡人,凡人都會犯錯。這句話聽上去就好像『凡人』的屬性是出錯的藉口。但我卻認為,作為『人』的屬性是區別自然界其他高等動物的標誌。不然,真是浪費了人類祖先以千萬年計的進化。」
「所以,你懂我的話了嗎?」言溯的話擲地有聲,「我說我不會犯錯,這不是自負,而是態度。」
甄愛盯着他堅毅的側臉,恍如被震撼了一般,心底悄然無聲。
是啊,他從來都不是自負輕狂,他不過是嚴苛自律,到了一種禁制的地步。於他來說,不會犯錯,這不是驕傲,而是一段意志堅韌磨練心智的苦行。
艾倫欽佩地點頭:
「我很驚訝你的態度,也很震撼。但是,我認為仍然存在你做到一絲不苟卻仍舊出錯或者主觀判斷的可能。比如小帕克的案子,和羅拉案一樣的死亡方式,一樣的五角星和留言,關鍵還有一封明顯造假的遺書。請問,言溯先生為什麼判定他是自殺的?」
甄愛的手微微一頓,她忽然又想到了艾倫在報道里用到的那些尖刻的抨擊。
她不免又替言溯擔心,可他依舊風波不動,淡淡道:「我不會把案件內容透露給你。」
艾倫聳聳肩:「當然,這是你的職業素養。而作為記者,我必須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揭露所有的黑暗。所以,我會繼續追蹤幕後可能的陰謀。」
甄愛覺得或許是紅酒喝多了,頭腦一片發熱的憤怒。
可當事人言溯竟然禮貌地頷了頷首:「我尊重你的看法。」
甄愛的腦袋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又是一愣,她真的從言溯淡漠平靜的聲線里聽出了尊重。
可是很奇怪,一瞬間,她莫名就心酸起來。
又酸又痛!
以他每天搜取各種信息的習慣,他一定會看到艾倫寫的那篇文章,言辭尖利,咄咄逼人。
可是,他這個人,太正直,太純淨,他尊重不同的聲音,所以即使被艾倫這樣反駁和質疑,他也平靜而公正地接受。
可是……
甄愛覺得頭有些沉,手中的刀叉不輕不重就落在了盤子裡,砰的一聲響。
艾倫和賴安都抬起頭來,言溯也扭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微訝,卻沉澱下來,輕聲問:「怎麼了?」
甄愛沒理,只是眸光很冷,近乎帶着狠勁兒地盯着艾倫:「你說你要公平正義地反應社會上所有的聲音。呵,」
一貫淡漠的她竟然冷笑了一聲,自己猶不覺,周圍的三個男人都噤住。
「請問,當全世界都認為帕克是他殺的時候,言溯認為他是自殺。他作為少數人,不,一個人,就不包含在你說的社會上所有的聲音里了嗎?新聞學的課本上說過,不能忽略少數人的聲音。艾倫先生,你的公平正義在哪裡?」
「在我看來,全是自相矛盾!」
「不……」艾倫還要辯解,可甄愛根本不給他機會。
她臉蛋通紅,許是真的喝多了酒,心中的憤慨一開了口就像是破堤的洪水,傾瀉而出:
「很不巧,我看過你的那篇報道。其中對於案件的推理和質疑全是你的主觀之言,沒有任何警方的證據做支撐。作為一個探案的非專業者,以記者義憤的角度去報道推測,你這是愚昧無知。作為一個專業的輿論引導者,你只顧展現自己迎難而上劍走偏鋒的特點,卻絲毫不顧你的文章會對受眾的誤導和影響。你英雄主義泛濫,偏執得可怕。」
艾倫臉紅如豬肝,重重放下刀叉:「甄愛小姐,你這是人身攻擊,毫無依據。」
甄愛卻一挑眉,笑得無懼:「哦?刀子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疼了?那篇報道里,你不就是這麼攻擊言溯的嗎?那他……」
甄愛喉中突然就哽咽了,言溯看到那篇報道的時候,是風淡雲輕一笑而過嗎?還是冷靜漠然地拂去心裡的一絲刺痛?
她不知道,因為他性格如此,從不爭辯,從不解釋。
他不辯解,所以你們就以為他沒感覺,他沒人心疼嗎?
憤怒在短暫的遏制後排山倒海地襲過來:「中國有句古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艾倫先生,公平正義不是口頭上標榜的,而是行為上踐行的。作為記者,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