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二章 琵琶與鸚鵡螺 · 10 線上閱讀

言溯規規矩矩地陳述,臉上的紅色漸漸褪去一些,卻染上了一絲自責的羞恥。

「希爾教授一直跟我說,在抓捕罪犯的領域,從來沒有單獨某個神奇的學科,也不會有單獨某個神一樣的罪犯克星。有的是大家共同的努力。他是對的。我今天卻忘了。」

甄愛聽到這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媽媽說的話:英雄多的時代,多動盪。還好,總有這些無私而一絲不苟的人。所以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英雄,但也沒有那麼多的冤屈。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麼了。」他自嘲似地一笑,再不說話。

甄愛的心咯噔一下,亂了節拍。她扭過頭,望着窗外流動的風景,輕輕地紅了臉。

是因為,他給她的那個承諾嗎?

醫院檢查顯示甄愛並沒有大礙,只是耳廓處有輕微的皮外傷,塗點兒藥就好了。

言溯在紐約的曼哈頓區也有公寓,歐文和甄愛都沒住酒店,而是住他家。

甄愛回家把自己清理一遍後已是晚上十點多,走下樓去客廳時望了一眼靜靜的電梯——歐文還沒回來。

只有言溯一人在。

他剛洗過澡,頭髮還有點兒濕,換了身白色的棉布t恤和長褲,正坐在檯燈下看書。

甄愛倒了兩杯水,放一杯在他身邊,自己則捧了一杯,窩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慢吞吞地喝。

言溯瞟一眼茶几上的玻璃杯,復而垂眸看書,隨口問:「還不睡覺?」

「習慣了晚睡,睡不着。」

言溯不說話了,心思重新回到書上。

甄愛問:「歐文這幾天都不見人。他在忙什麼?」

言溯沒有回答。

歐文說要去查一查甄愛的過去。那天他對言溯說這事時,言溯先是鄙視了他的職業操守,然後對他此行的成功性表示深深的懷疑。畢竟,證人的資料保密程度極高。

可其實他也有些好奇。

比如今天,就發生了好幾件不同尋常的事。神秘人的鸚鵡螺,甄愛口中的黑白線。

甄愛見言溯埋頭不語,以為自己打擾了他看書,剛想要起身離開,言溯卻抬頭:「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聽一貫清心的人說出「好奇」這個詞,還真是難得。

「什麼事?」

燈光下,他的眼瞳黑黢黢的:「今天在現場,為什麼你知道是白線?」

甄愛料到他會這麼問,並不驚訝。

她重新靠近沙發里,抱住雙腿,淡淡道:「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合上了書,眸光靜靜鎖在她身上:「所以?」

甄愛不太習慣他的直視,低低地垂下烏黑的睫羽,便遮去了眼眸中的一切情緒。

她從來都不會傾訴,也不會聊天。

可今天,哥倫比亞大學的林蔭道上,他不是說很想了解她嗎?

那句話很神奇,她突然也想被他了解。

想了解,就要先知曉吧?

「那個人給了我一個遙控器,黑白鍵控制着黑白線。我請求他,不要這樣。他說好吧摁下白色鍵吧,那樣就不會爆炸了。」

淡乳色的燈光里,她的臉白皙得近乎透明,沒有丁點兒波瀾起伏,仿佛說着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故事。

「我知道他是個惡魔,他一定不會告訴我正確的答案,所以我選擇了相反的按鈕。可顯然,他早就猜到我會懷疑他。結果我摁了黑色的鍵,爆炸了。」

言溯垂眸,撫摸着手中的書,波瀾不驚地問:「死的人,是你的第幾任特工?」

「不是,」甄愛輕描淡寫,「是我媽媽。」

言溯清俊的身影陡然頓了一下,他抬眸看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哪怕一絲的悲傷,看上去像已經麻木。

可,他很確定,她並非麻木,而是經歷的一切在超出她的承受範圍時,她會選擇本能地縮回去,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來看待,不悲不喜。

看着她平靜而蒼白的容顏,他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陌生的疼痛。

「我並不傷悲。」

她靜靜的,「我的父母被稱為是世紀末最邪惡的科學家,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該死,認為他們的存在是對人類的威脅。或許我想殺死她吧。爆炸後,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失神地重複着回憶里的內容。

「他說:我都告訴你正確答案了,為什麼要選擇錯誤的呢?你想殺死她對不對?果然是惡魔之子。」

惡魔之子,這曾是外界給她的稱號。她繼承了父母聰明絕頂的頭腦,和他們手中一切的科學機密與神秘研究。曾有一度,她被列在CIA世界危險分子名單的前十位,誰會想到,現在她竟倚靠CIA的庇護存活。

從小到大,她生長在那個封閉的組織里,沒有是非觀,不知對錯。她自小和父母的關係不好,他們觸犯了組織的禁令,必須被處決。他們的死只是讓她難過,卻沒想逃離;直到她最親的哥哥也死了,她的心裡頭一次有了恨,恨那個從小生長的地方。

可真等到離開組織,來到外面,她的世界觀開始徹底被顛覆。原來,她賴以生存的組織和親人全部是邪惡和黑暗的,包括她自己。

她迷茫,恐懼,在黑與白的夾縫中,戰戰兢兢,找不到方向。

她歪了頭,看着虛空:「我的父母確實是壞人,沒錯。」

言溯臉色陰沉,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何其殘忍!

他定定看她:「他是誰?」

甄愛轉着水杯,若有所思:「一個沒有真實身份的人,不是誰。」

言溯一愣,瞬間又明白。

那樣邪惡的組織,成員之間互相的接觸必然嚴格受限,身份通常也只有一個代號。確實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任何線索。

他蹙着眉,沉默良久,很想再問點兒什麼,可看着甄愛安靜得不尋常的容顏,終究是止住了。腦海中卻回想起甄愛僅有的幾次提到她母親的情形。

沒有任何性格外貌上的描述,沒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流露,有的只是機械地重複她母親說過的話,哪怕很小時候聽過的話也能重複出來。

這種回憶的方式,很古怪,很不正常。

她,真的認識她的母親嗎?

言溯輕輕地斂着眼瞳,莫名感到一種不祥而陰謀的氣息,可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如果不能解決問題,說出來的一切都是空話和徒勞。

「我去睡覺了。」甄愛喝完了水,漠漠起身。

言溯卻微微一笑:「喝完水就睡,對腎不好,而且明天早晨起來眼睛會腫。」

甄愛捧着空空的水杯,側身立着,進退都不是。

言溯仰頭看她:「作為交換,我也講一個和炸彈有關的故事給你聽。」

甄愛想了想,退後一步,四平八穩地坐下:「嗯,這樣才公平。」

言溯看着她淡定聽故事的樣子,又笑了。

說實話,他真喜歡她這種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偶爾緬懷過往,從不沉溺悲傷。不拖累自己的路,不打擾他人的心。

只是,儘管他喜歡她這種性格,卻不妨礙他百分之百地心疼她。

他看她幾秒,無聲地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幾口水,把杯子和書穩穩放好,這才靠進沙發里,十指交叉放着,一副準備認真說話的姿態:「我準備好了,開始聊天。」

甄愛:……

他自說自話:「今天的事,其實我以前也遇到過。5年前,有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甄愛認真看他,微微來了興致。

她從來沒聽過他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一個人。

言溯敲着手指,問:「你看過湯姆克魯茲的碟中諜吧?」

甄愛點點頭。

「那個人幾乎是用了電影裡才有的技術,神出鬼沒地入侵美聯儲中央銀行,指紋、視網膜、溫度感應、重力感應對他全沒用。他還製造十幾處假火警,把銀行大廈弄得一團糟。最後成功地偷走了十億的財富。」

「十億?」甄愛愕住,「那麼厲害?」

言溯眸光暗了暗,話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奇怪腔調:「哦,原來你喜歡這種男人?」

甄愛微微一愣,繼而捋一下耳邊的碎發,心跳加速地小聲道:「我對高智商的男人沒有抵抗力。」

可言溯這個笨蛋沒想明白,他極度陰沉地皺了眉——甄愛為什麼喜歡他?我比他智商高!

他平復好臉上的表情,有意無意地說:「咳,他是我的同學,智商205」

甄愛一開始沒聽明白這無厘頭的話是什麼意思,腦子繞了幾個圈之後,無語了,某位智商207的人還真是時時刻刻都驕傲自負。

不過,言溯你這隻好鬥的小公雞,你的智商就高人家2點,你好意思說嗎你?

甄愛輕輕瞪他:「說重點。」

「我們都是希爾教授的密碼學博士生,平時見面的機會不多。當時,中央銀行的系統有好幾次被侵入。警方曾經請我們過去篩選密碼。也就是這好幾次的過程中,我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懷疑那幾次侵入都是他的試驗。可等到我最終確定的時候,他已經帶着10億美金跑了。」

令甄愛意外的是,說到此處,言溯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的憤怒或是不甘,反而有點兒淡淡的遺憾。

「他消失了,可我還是一個人找到了他的目的地和藏身地點。見到他的時候,他全身綁着炸彈,10億美金卻不翼而飛。我學過拆彈,那次是我第一次用在實戰上。」

甄愛聽得後怕,抱着雙腿,身子緊張而僵硬:「你太亂來了,萬一有個閃失,你會死的。」

「是在郊區,只有十幾分鐘,叫拆彈專家根本來不及。而我,很想救他。」他的語氣中有極淡的傷感。

「最後是玻璃匣子裡的黑線白線。他說遙控器在車裡,讓我摁黑色的按鈕。」

言溯沉默良久,「我沒有分析他當時的心理狀態,聽了他的話,結果,」

言溯平靜地做結束語:「他死了。」

甄愛愣住:「他為什麼這麼做?」

言溯沒回答。

他其實也很想弄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

越是聰明的人往往越珍視生命。

可如言溯一樣桀驁的那個人,為什麼選擇死也不肯說出那10億美金的下落。

甄愛見他不說話,也不問了。現在的言溯是平靜的,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自若。

可她感到了他的疑惑和傷感。她聽得出來,他和那一個同樣絕頂聰明酷愛密碼的人,或許是惺惺相惜的。親手葬送一個像朋友般的對手,他的心裡一定不好受。

她腦中忽然想起,Marie說過言溯骨頭不好,還說他是個奇蹟。她心裡一顫,試探着問:「你,其實被那次爆炸傷到了吧?」

言溯抬眸看她,很是平常的表情:「哦,坐了一段時間的輪椅。不過,養成了沉思的好習慣。」

過去的傷痛,或許刻骨銘心,卻被他這麼風淡雲輕地揭過去了。

甄愛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也不好多問,便縮在沙發上,愣愣地坐着。

言溯卻被提醒了,望她:「你擦藥了沒?」

「什麼藥?」

「那就是沒有了。」言溯扭頭,吧檯上,還擺着從醫院拿回來的藥盒。

他皺了眉,睨她一眼,「真不省心!」

甄愛微窘:「……」

幾刻之間,他已經坐過來她身邊,拆開藥膏,擠了一小點在食指肚上,復而看她,命令的語氣:「轉過頭去。」

甄愛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可……」見他臉色陰了一度,閉上嘴,乖乖地側過頭去了。

言溯湊近,低下清亮的眉眼,伸着食指,輕輕碰了一下甄愛的耳朵洞洞口,茸茸的,像某種小動物。

待到把藥粘上去之後,他又悉心地把它抹勻。

藥膏涼絲絲的,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耳朵上鋪陳開。

燈光下,小丫頭光露的脖頸細膩如瓷,竟有熒熒的光。言溯不經意垂下眼眸,目光順着她清秀的鎖骨而下,寬鬆的睡袍里,有一抹窈窕的陰影。

言溯突然間心跳加速,立刻從沙發上躥起來,直直站着。

甄愛莫名其妙地仰頭看他:「擦好了麼?」

言溯一字一句地說:「嗯,好了,早點兒睡覺吧!」說完,一溜煙跟逃命一樣,就竄上樓梯不見了。

甄愛望着那迅速消失的白色身影,眨巴眨巴眼睛,發生什麼事了?

言溯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去自己房間,嘩啦鎖上門,身體裡那種奇怪的炙熱好像稍微平息了一些。

哼,荷爾蒙,真討厭!

他擰眉走到窗邊拉開窗戶,春夜的涼風呼呼吹進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去心頭的焦灼。

又站立半晌,拿出手機,手指飛快移動,找到了「CIA, Agent B(中央情報局,B特工)」的號碼,發了條短信出去:

「Search: the child of evil!」(搜索:惡魔之子)

十分鐘後,手機嘀嘀一聲:

「Sealed.」檔案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