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二章 琵琶與鸚鵡螺 · 5 線上閱讀

安琪躺在地上,劇痛之下反而不能感受到任何痛楚,大大的眼睛清澈又無光:「好的。」說完便要閉眼。

甄愛趕緊喊:「安琪,不要睡覺,和我說話!說……你有男朋友嗎?」

安琪睜開眼睛,無力而艱難地微笑:「沒有,但,有喜歡的人呢!」

「救護車馬上就來了,等你好了就和他表白好嗎?」

甄愛說着,心裡卻一抽一抽地疼。

她拼命摁着她肚子上的缺口,可粘稠的血漿奔涌着從她指縫溢出。她很清楚,這個女孩的生命正在她手中一點點流逝。

安琪表情呆滯,某個瞬間忽然深深蹙眉:「我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

「疼!痛!」她一咬牙,豆大的眼淚便顆顆砸下,悲愴又無助地痛哭,「老天,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甄愛也想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要傷害自己的同類!

可現在最緊張的是安琪的傷勢,情緒激動只會讓血流得更快。她剛要安撫她,安琪卻鎮靜下來,眼中淚光蕩漾:「please, help me.」(求求你,幫幫我。)

「安琪,你要我幫你什麼,我會陪着你。」

女孩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流:「please! please tell my mom, I am so sorry for being impossible, and I love her so much.」(求求你,轉告我媽媽,對不起我太不懂事。對不起我今早和她吵架,對不起,我愛她。我很愛她。)

她痛苦得連連搖頭:「God please, help my mom.」(上帝啊,求你保佑我的母親。)

「你不會有事,救護車馬上就到。」甄愛痛得剜心,急切地望向遠處閃爍的車燈,「你聽……」

可再低頭,安琪已閉眼,她手心的血液也緩緩停滯……

言溯拍下幾百張照片再回到甄愛身邊時,安琪早已死去,甄愛卻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勢,雙手血紅地摁壓着她的腹部,極深地低着頭。

他剛要過去拉她起來,卻看見幾滴晶瑩的淚珠,一顆顆滴落。

他的腳步於是頓住。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落淚。

他原以為,她這樣外表疏離冷淡,內心堅硬漠然的女子,是不會流淚的;更可況對一個陌生人。

甄愛跪立埋頭的身影雕像般,一動不動,靜默而又無聲。

言溯俯視着她,抿了抿唇,他忽然感到,她身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悲傷。

他稍稍怔愣,不明白突然之間怎麼感應得到她的情緒。這是他一貫的弱項。

救護車和警車同時趕來。直到醫務工作者過來檢查安琪的情況,甄愛才迅速站起身,眼睛裡沒有半點淚光,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可言溯很確定,他看到了她的眼淚,沉默而又隱忍,悲傷卻又無聲。

她站起身,他才看見她胸腹處大片的血漬,一驚:「你……」

「不是我的血。」她打斷他的話,罕見的速度飛快。

言溯不說話了,靜靜看她。

甄愛低着頭,烏髮披散,襯得小臉愈發白淨,乾淨得沒有一絲情緒。就連低垂的睫毛都是靜靜的,不曾輕顫。

他知道她喜怒不形於色,內心其實是難過的。

良久,他抬手,一下兩下,拍拍她的肩膀。

甄愛緩緩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他,有些柔弱。

他語氣有些冷:「我向你保證,一定馬上抓到那個混蛋。」

甄愛莫名心中一暖,又聽他淡淡道,「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他有機會第二次作案。」

甄愛旋即一愣。

一般來說,這樣的爆炸案,有了第一次,很快會有一連串。可這樣的毫無頭緒,能抓到兇手嗎?

但轉念一想,他是言溯啊。

她用力點點頭,滿是信任:「嗯,我相信你。」

言溯冰封的臉稍有鬆動,很快又淡下來。

市警局的幾位警察過來了。

為首的是布萊克警官,他和言溯有過合作,所以不用介紹和寒暄。

布萊克吩咐旁邊幾個炸藥專家:「速度快一點兒。」

「你們來之前我看過了。」言溯說,「炸藥用鋼管裝載,主要成分是硫酸銨、氯化鉀和鋁沫。就剛才的爆炸程度來看,化合物配比非常精確。引爆器上連接了水銀彎管,只要裝置傾斜,即刻引爆。」

警官們全驚呆,蹲在不遠處的專家抬頭,插了句嘴:「他說的都對。」

「至於裝置是怎麼引爆的,」言溯指了指對面的路燈,「那裡有監視器。雖然我推測有人把裝置放在石階上,等着不知情的人走過去不小心踢翻,但還是看監控更保險。」

話音未落,有警官過來:「監控室那邊看到了,確實有人把炸彈放在台階上,然後等人踢翻。但不明人物放置的地方剛好是死角,只看到了一隻手,沒看到人。」

他全說准了!

布萊克警官晃了晃神,道:「還有別的線索嗎?」

言溯:「把你的人都叫過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浪費時間。」

布萊克很快照做。

甄愛見警察們圍着言溯,要退出人圈。

言溯眸光一斜就瞥見她的動作。

他後退一大步,一下攔住甄愛的去路,不等她反應就捉住她的手,冷着臉命令:「別動,哪兒都不許去。」

甄愛唬了一小跳,周圍警官們的目光讓她臉紅。她本能地想掙開,他卻似乎來勁兒了,死死箍着。她終究是拗不過他,低着頭躲去他身後,卻任他攥着手。

言溯其實是擔心不盯着她又出什麼意外,才把她拉在身邊。可這一握緊手,他清晰地感到,掌心她那一小截手腕柔軟滑膩得不像話,像是握着凝脂。

他不太適應,思緒放空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淡定開口:

「不明人物是男性,23-35歲,很不合群,有犯罪史或少年管制史,比如打架鬥毆,但最有可能是蓄意破壞公物;

他曾受過傷,不具對抗性,很沉默穩重,共事的人經常忘記他的存在,或者小看他的能力。從炸彈的焊接技術和開關設計來看,他行為做事非常有條理,完美主義。他非常聰明,智商在150以上;

他沒有引人注目的職稱或頭銜,屢屢在學業、升職或課題研究上受挫,很有可能是學校的研究生或是教授導師的助理,對學校的評定製度不滿;

學科大致在機能性方向,獨立時間很多。」

言溯邊飛快說着,邊撥弄手機,很快布萊克警官的手機嘀嘀一聲響,是言溯發過去的圖片包:

「你們來之前我把周圍的目擊者,報警者,救助幫助者全部拍下來了。不明人物就在這些照片裡。你們可以開始排查抓人了。」

布萊克咽了咽嗓子,他只是問有沒有什麼線索,而得到答案是……破案了?

其餘的警官都沒了魂似的盯着他,鴉雀無聲。

言溯見大家都沒動靜,俊眉一挑:「哦,原來這場爆炸只是演習。」

有警官不理解:「什麼意思?」

言溯冷臉:「意思是你們的響應速度慢得令人嘆為觀止,真對得起納稅人養你們的錢。」

甄愛低頭,呃,他對反應速度的諷刺已經從她一個人上升到全社會了。

大家如夢初醒,剛要行動,言溯又叫住他們:「等一下,我說的這些是初步推斷,只是根據現場判斷出的最大化可能。因此,我保留一兩條錯誤的權力。」

甄愛立在他高大的背影里,詫異抬頭,只看到他利落的短髮在風中張揚。剛才他說的話那麼謹慎而保守,竟不像一貫的自負。

「通常我不會這麼快下定論,但鑑於爆炸案的巨大傷害性,我們必須爭分奪秒。」

布萊克聽出別的意思,緊張起來:「你是說?」

「一天或幾小時內,還會有一場爆炸。」言溯看看周圍,忽然奇怪地笑笑,輕蔑又譏諷,「警車,救護車,死亡,傷痛,所有人都在痛苦。他終於得到重視,當然要發揮到極致。」

他頓了頓,復而平靜道,「我已經給他畫了一個模糊的圖像,剩下的重任,就交給你們了。」說罷,微微頷首。

幅度不大,卻滿載着託付和信任。

甄愛又一愣。

她恍然發覺,就是這一低頭,讓她看到了另一種魅力,無關智慧,只關乎人格。

布萊克警官一怔,重重點頭:「交給我們了!」

警察們立即行動。

言溯轉過身來,見甄愛臉色好了很多,臉還有些紅,剛要問什麼,她卻立刻抽回手,低聲道:「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弄髒了。」

言溯這才發覺她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液,而自己手上也沾染了血漬。

他望一眼草地,便牽她過去,拉她蹲到灑水器旁洗手。

他很快洗乾淨了,可她手上的血結成了塊。

畢竟是人血,她不免心急,又搓又摳,一雙手血紅血紅。言溯擰眉,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幫她擦拭起來。

甄愛又要掙脫,卻再次拗不過他的氣力。

「別動。」他低沉地命令。

說這話時,頭卻不抬,只一絲不苟擦拭她的手心手背,指縫指甲。

甄愛不動了,木木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那麼認真,動作那麼輕柔細緻,像是對待他最心愛的書籍。

手帕柔順的材質,摻雜着涼絲絲的流水,還有他掌心不慍不火的溫度,一股腦兒匯集在甄愛的手心,有點兒癢。清涼的感覺緩緩蔓延到心尖,更加癢了。

從小到大,沒人給她洗過手,包括媽媽。那時,媽媽抱手立在洗手台邊,看着小小的甄愛踮腳站在板凳上,在水龍頭下搓小手。

她恍惚:「以前我洗手時,我媽媽就在旁邊說,洗手要洗21秒。」

言溯頭也不抬:「你的手太髒了,要洗十幾個21秒。」

甄愛默默不語,又陷入沉思。

她有次在學校看見泰勒給江心洗手,他從背後環着她,淺銅色的手在透明的水流下親昵地搓着江心白嫩的小手。兩人咯咯地笑。

水珠閃着太陽的光,很美好。

那時她莫名其妙地想,泰勒經常打籃球,他的手掌一定有很多繭,粗糙卻很有質感,那才是生機勃勃的男生。

而現在,青青草坪上,細細水流下,和甄愛交疊在一起的那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而硬朗。

甄愛愣愣看着他把她捧在掌心,他細細拭去她指縫的斑駁血跡,他和她十指交疊……

她的臉漸漸發燙了。

可正如他這個人,這樣的動作他依舊做得乾淨,沒有任何狎昵的意味,只是純粹的照拂與關愛。

她狂跳的心又漸漸平靜下來。

似乎,他總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甄愛定下心,問:「你是怎麼給這個投炸彈的不明人物畫像的?」

「有一部分是站在前輩的基礎上。」他真誠而又懇切,絲毫沒有獨攬功勞或是邀功的樣子。

「諸如精神病人,虐待狂,PTSD創傷後綜合症,連續縱火犯,投彈手,都有前輩們根據經驗畫出來的犯罪畫像。」

「是嗎?」甄愛好奇,「這麼說警察系統里,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者,比如連環殺手,都有大致的畫像了?」

「嗯,聯邦調查局上世紀80年代提出了一種分類方法,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和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甄愛推測:「精神病人就屬於無組織能力的?」

言溯正細心用拇指肚揉去她手背上一塊凝血:「除了精神病人,還有嚴重的PTSD創傷後綜合症殺人犯。這兩者都屬於無組織能力。

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功能相對遲鈍,犯案現場比較好判斷——

一時衝動,不刻意選擇被害人,不自帶犯罪工具,作案後不清理現場。」

「那有組織能力呢?比如縱火犯,火災不是最難搜集證據嗎?」

他毫不費力:「在美國,94%的縱火犯是男性,75%是白人,年紀不大,在17-27歲之間。童年尿床,與異性交往困難,自尊心低下。且手法會升級,縱火犯最終都會演變成連環殺人犯。」

甄愛默然。

正如言溯所說,這一項項數據背後,是無數警察和畫像師一點一點積累的成果,這才在長年累月中一筆一畫勾勒出罪犯的輪廓。

這麼一想,這就是一代一代正義力量的匯集和凝聚啊!

堅守正義的人,從來都不是孤獨地行走!

甄愛心中涌過一絲溫暖的力量,回到原題:「那,投放炸彈的人呢?」

言溯正低頭,就着水輕輕擦拭甄愛細細的指甲縫。她指尖痒痒的,微微一縮,卻再次被他捉住。

半晌他才道:「投彈手一般分為三個原因驅使,恐怖襲擊,政治目的,個人恩怨。」

「恐怖襲擊會選擇地鐵或時代廣場那樣人群聚集的地方。至於政治目的,還不如去政府機構和軍事大樓。」

「聰明。」言溯彎彎唇角,「我真喜歡自主思考的人,雖然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