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二章 琵琶與鸚鵡螺 · 4 線上閱讀

其實幾天前甄愛猶豫過要不要再次換身份,可那時言溯打電話過來:

「想去漢普頓玩嗎?」

「婚禮還有一個多星期呢!」

「在那之前,哥倫比亞大學舉辦文化節,有對外開放的公眾講座請我去講。」

他想讓她聽他演講?

甄愛傻傻地不接話。

他沉默半晌,聲音更不自在:「咳,婚禮前紐約有春季音樂節,順便陶冶一下你可憐的情操。」

搖擺不定的心緒在那一刻定了下來。

甄愛望着窗外青青的春天,問歐文:「他不是不喜歡講課嗎?」

「但他同時認為學者肩負着對公眾傳播知識的責任。」歐文認真開車,「這次要講的是符號學,內容比較淺顯,只是科普級,並非學術。」

很快接到言溯,但上車時出現問題。

甄愛以為他會坐副駕駛,所以她坐在歐文後邊。

言溯走到駕駛室後邊,一拉車門見甄愛坐得穩穩噹噹,面無表情地關上門繞去另一邊。

歐文指自己身旁:「你不過來這裡?」

言溯望着窗外:「事故率最高的座位?謝謝。」

歐文道:「你現在那個位置就安全了?」

「副駕駛和副駕駛後側一樣不安全。」說完,扭過頭去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駕駛位正後方的甄愛,「安全意識不錯。」

甄愛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發麻:「你要是不喜歡,我們換位……」

「不用了。」他目視前方,飛快打斷。

真是彆扭。

甄愛輕笑:「你也怕死?」

他靠進椅背,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懶懶地說:「死不死不重要,怎麼死比較重要。如果我的名字出現在報紙訃告欄里,死因是車禍的話……在我看來,這和被雷劈死一樣無厘頭又無意義。」

他扭頭看她,淺茶色的眼眸淡定又認真:「這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甄愛無語:「可每年有幾百萬人死於車禍。」

言溯肅着臉,無比莊嚴:「願上帝保佑他們。」

前邊的歐文聽聞,嘀咕一句:「騙子,他根本不信上帝。」

甄愛撲哧輕笑。

笑完卻想到最近的壓力,她望着窗外的風景,平靜地收了笑容:「那,你對死亡的態度是什麼?」

言溯緩緩睜開眼,輕緩道:

「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此為止,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我相信,我從未把我的力量用在錯誤的地方。」

甄愛一愣,愕然扭頭看他。

彼時,初春的高速路旁,灰茫又青黃交加的原野像河流在窗外流瀉,青嫩的色彩涌動着,生生不息;

而言溯俊白如玉的側臉,疏淡又靜謐,一如亘古的時間,永遠的稜角分明,倨傲而不馴。

這一瞬,她被誰狠狠敲醒。

是啊,甄愛,如果你生命的旅程到此為止,你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因為,你從未把你的力量用在錯誤的地方。

所以,害怕什麼?

即使敵人厄運全部尾隨,你也可以豁然開朗,可以坦然面對。你的生命問心無愧,即使戛然而止,也沒什麼可怕的。

想到這裡,她的唇角不自覺洋溢起幸福的笑;言溯似乎感應到她毫不避諱的目光,側頭過來,剛好就看見她情緒萬千的眼眸。

他神色微僵:「看什麼?這話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福爾摩斯說的。」甄愛粲然一笑,別過頭去,笑望着窗外蒼茫的原野。

這話不是言溯說的,但她知道他心裡是這麼想的;所以他這人永遠都那麼雲淡風輕,榮辱不驚,那麼遇變不亂,安危不懼。

這樣的豁達開闊,也是她畢生的追求。

言溯靜靜看她,女孩正迎風趴在車窗前,長風呼嘯,她的烏髮肆意飛舞,囂張又飛揚,真不像她一貫冷靜淡漠的樣子。

其實這樣,很好不是嗎?

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甄愛迎着風探頭張望,漫長的公路無邊無際隱入遙遠的天邊。天地空曠,他們像風一樣呼啦啦奔馳。

汽車電台播放着輕快悠揚的美國鄉村音樂summer vibe,曲調舒緩又清新,懷舊裡帶着夏天海灘的陽光,一瞬間,春風裡就有了夏天的味道。

她閉着眼睛,呼吸着初春清冽的空氣,跟着哼起了歌。

哼了沒一會兒,卻聽言溯散漫地評價:「真難得。」

甄愛臉一紅,以為他要誇她,沒想下一句卻是:「居然每一句都能唱走調。」

歐文沒忍住笑出聲。

甄愛小小地惱了,甩了鞋子,一腳踹到言溯腿上;後者始料未及,瞠目結舌地看她。他不至於被甄愛踹疼,但明顯,他驚異的是甄愛的動作本身。

甄愛踢他之後也覺不妥,立刻紅着臉望向窗外。

她想,她真是被這樣空曠的天地和輕快的音樂影響了。不過,影響就影響了吧。^__^

甄愛坐在昏暗的階梯大教室里,一瞬不眨望着黑暗裡惟一的一束光——講台上的男人,英俊冷清,氣宇軒昂。

言溯西裝筆挺立在講台前,幻燈片光影飛旋,上面有兩個五角星,一正一倒。此刻整好講到女性生殖器崇拜。

「正五角星象徵渴望與精神;倒五角星則代表魔鬼。連環殺人犯理查德·拉米雷茲在殺死男人強暴女性和小孩肢解屍體後,會在現場留下倒轉的五角星。但從自然崇拜的角度,五角星起初代表女性,陰柔神秘,萬物之源。」

甄愛沉迷其中,意猶未盡,聽到這話稍稍一訝,沒料到他這樣傲慢又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會把女性放在這麼高的地位。不是說男人或多或少都有大男子主義麼?

周圍的女學生和白領們竊竊私語:「太男人了!」

甄愛頓覺怪怪的。淡淡的吃醋,又淡淡的驕傲。但轉念一想,以她現在的位置,好像兩種情感都不該出現。

「下一個符號。」

幻燈片上出現了六芒星的標誌。

「由一正一倒兩個三角形組成,上面的正三角呈尖銳狀,象徵男性生殖器;下方的倒三角成杯狀,象徵女性生殖器。表示男女性合一,同時也暗示女性承受並儲藏的能力多於男性。六芒星最開始是印度教的女性崇拜標誌,後來成為猶太人的象徵圖形,在猶太教中代表大衛王,也叫大衛之星。」

這時,甄愛身邊一個女生搶着發言:「言教授,有人說六芒星可以看做是緊緊相擁的男女,在無盡的性行為中達到精神的合一。這個說法你贊同嗎?」

教室里窸窸窣窣起了笑聲。

雖然演講很精彩,但言教授明顯不愛交流,所以忽然有人打岔,大家都很歡樂。甄愛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好奇言溯的回答,更好奇面對這種問題,他會不會難堪。

言溯臉上沒有一絲尷尬,只是極輕地抿了一下唇,道:「我並不贊同。」

那女生還不放過:「為什麼?」

言溯的目光看過來了,甄愛驀然身子一僵。他淡淡的,波瀾不驚:「當男女互相吸引,肉體的欲望無可厚非,但精神的合一更在於彼此對自己,對對方,對世界,相似的認同。

這種認同,與其說是互相說服,更不如說是發現另一個自己。人的精神是獨立的,不需要去迎合。真正的合一,是相似的靈魂之間,天然的吸引。」

幾百人的階梯教室里鴉雀無聲。

甄愛愣住。

她早該想到,他這樣高傲而孤寂的靈魂,怎可能屈從或是迎合別人。在他的愛情里,他不會改變自己,也不會讓對方為他改變。

守不住自己靈魂的女人,他必定看不上。

他喜歡的人,一定像他一樣,內心強大,靈魂獨立。和他互相吸引,卻不會迎合屈從對方。這樣自由獨立的愛情,將會是多麼的震撼!

此刻他立在光亮之中,看着她這個方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可她莫名感到心裡一股承受不了的重量,終究低下了頭。

她早該想到,他們的境遇就像此刻,他永遠光明,而她永遠黑暗。猶豫要不要換身份時,她心裡那一絲莫名其妙的希冀與不舍,其實是不應該的。

言溯已繼續:「男性的生殖器象徵隨處可見。黑色項鍊繩上的小牛角,狼牙,希臘神話里的神杖,火箭手槍跑車……」

演講結束後,聽眾全體起立鼓掌,經久不息。

甄愛去到休息室,見他東西都收好,整裝待發。

見了甄愛,他微微皺眉:「怎麼這麼慢,去了趟火星?」

「教室里幾百人呢,門就那麼一小點,你讓我爬窗戶?」

言溯不說話了,目光灼灼看着她。

甄愛心顫顫的:「你看什麼?」摸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我當然不是在看你。」語氣里有那麼點兒不滿。

甄愛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不是看我,你看鬼啊!」

言溯臉灰了,目光近乎抱怨,一聲不吭就繞過她出門去。

甄愛莫名其妙。

從走廊出教學樓,他走得飛快,甄愛一路小跑:「你怎麼了?」

言溯快步走下石階,也不看她,眯眼望着大學裡紛繁熱鬧的文化節,淡淡問:「剛才你鼓掌了嗎?」

甄愛愣了足足三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演講。

而事實是,她的確沒鼓掌。

隔那麼老遠,他怎麼看到的?

言溯不滿:「回到休息室,你也沒有表揚我。」

甄愛張了張口,見他看上去真挺受傷的,趕緊小聲說:「我太震撼了,你講的那些內容,我還沒完全消化。」

這下,他的步速明顯緩了緩,自言自語中帶着點兒懊惱,似乎後悔剛才的小心眼:「噢,我忘了考慮你的反應速度。」

甄愛:「……」

她幹嘛那麼好心表揚他?就該彆扭死他!

不過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今天怎麼……

甄愛正暗自開心,石階上圍來了學生和聽眾繼續向他提問,他也配合,絕不敷衍。

有人給他送小禮物,他皺着眉,但也接下,禮貌道謝。

甄愛無事,望周圍的風景。學校道路兩旁是各種文化展台,要是過會兒拉言溯一起去看看就好了,不知道他有沒有這份閒心。

人群有人散開,有人進來,一度混亂,甄愛差點被擠倒,忽然感覺有誰扯了自己一下。

與此同時,言溯看向甄愛身後:「你等一下。」

甄愛回頭,只見一個帶帽子的男子匆匆離開,很快就是言溯追過去的身影。

甄愛摸着後腦勺,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那人扯了她幾根頭髮。

而片刻前,言溯在人群中接到那個禮物的第一秒,就感覺到了異樣。

一雙白手套遞過來的。

他抬頭,見甄愛身後立着一個男人,深深低着頭,棒球帽外邊還套了層寬鬆的衣帽,乍一看像死神的黑斗篷。

那人轉身就走,他被圍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跑出去,校園街道上人來人往,那人一下子隱匿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蹤影。

言溯最終停下腳步,眸光陰沉地低頭,掌心躺着那人塞過來的袖珍木雕,一個琵琶,弦槽、弦軸等組成部分細微精緻栩栩如生。木體上刻了類似加號+的十字。

那個神秘人,想表達什麼意思?

言溯沒來得及多想,腳下的地面陡然一晃!周圍的一切都在震顫!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整個校園。

他驚愕地回頭,剛才他站的台階,一片濃煙滾滾的火海。血液和殘肢四處飛濺。

言溯的心狠狠一沉,他把甄愛丟在那裡了。

教學樓石階附近的幾個展位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舌亂舞,濃煙滾滾。

石階上血流成河。

受傷的年輕人和炸飛的軀體雜亂無章落在地上,沒受傷的人痛哭着捂着耳朵報警,更多的人幫着傷者止血摁傷口。

原本美麗的校園瞬間變成人間地獄。

空氣里全是濃郁的血腥味和炸藥的硝煙,刺激得人睜不開眼。

言溯的腦子被爆炸瞬間的衝擊波震得嗡嗡直響,失魂地跑回來,目光四處搜索。甄愛,甄愛,馬尾,白上衣,牛仔褲,甄愛。

看到了!

他立刻奔過去。

甄愛跪在一個受傷女生的身上,雙腿壓着她斷裂得汩汩冒血的大腿。那正是演講中打岔的活潑女孩。

甄愛的髮帶被利物割斷,頭髮全散開,滿是塵土血跡,凌亂地垂落着。她的雙手死死摁着女生裂開的腹部,殷紅的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

她在和她說話:「嘿,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女生滿頭鮮血,目色驚恐:「安琪。」意為天使。

言溯快速掃了甄愛一眼,看上去沒有受傷。他即刻起身掏出手機,卻在聽到甄愛的話時,身形一頓。

他沒想過一貫冷淡的她,聲音會如此溫柔,同時又如此充滿力量:

「嘿,安琪,相信我,你會沒事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