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二章 琵琶與鸚鵡螺 · 1 線上閱讀

早上六點,甄愛緩緩睜開眼睛,居然看見言溯光腳盤腿坐在木椅上,清淺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雖然他莫名其妙跑到她房間裡來看她睡覺這事很詭異,但甄愛並未受到驚嚇,而是揉揉眼睛,不明所以。

言溯目光很微妙,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躁,突兀地說:「你的睡相真難看。」

「我當你的意思是一句溫暖的『早上好』了。」甄愛大度地笑笑。

不知為何,一醒來就看到他,她突然不想起床。

冬末的清晨,天光依舊灰白,從古典的歐式窗里透進來。這幾天又下了雪,便感覺天亮得比往常早。

玻璃窗上凝了朦朦的水霧,壁爐里還有微微的火光,這樣溫暖的地方,睜開眼睛還不是孤單一人,這種窩心的感覺,還真是不錯的。

可是——

言溯眼中全是探究的光,因審度而犀利:「沒有工作的冬天還這麼早自然醒,睡夢中皺着眉心,睡醒了卻平平靜靜好像解脫。你每天都睡眠不好,還做惡夢。建議你去看醫生或者諮詢師。」

「你無聊!」甄愛瞪他一眼,動靜很大地直接翻個身,拿背對他。眼不見為淨。

言溯愣了愣,沉默了。

甄愛縮在被子裡,癟着嘴,哼,一點點美好的感覺全讓他破壞了。

幾秒鐘後,有人拿手推推她的肩膀,語氣生硬:「喂,天亮了,懶蟲起床。」

甄愛無語地扭頭。

「哦,小時候,我有一個豬八戒鬧鐘就是這麼叫的。」言溯很認真地解釋,表情卻僵硬,「果然毫無美感,豬怎麼會像小鳥一樣發出『啾啾懶蟲起床』的叫聲,完全不符合邏輯美學。」

甄愛抓抓耳朵:「一早醒來就聽你這番深刻且毫不幼稚的話,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言溯平靜看她,「諷刺?」

「聰明!」

「……第二次諷刺……」

「嗯~~」甄愛扭回頭來,背對着他縮在被子裡微微一笑,略感得意。

他神色未變地垂眸,想了想,說:「我剛才分析你,是我不對。」

甄愛揪着被子不說話,唇角的笑意卻忍不住持續上揚。

某人很快又較真道:「但是你說我無聊。」

原來道歉是有條件的。

甄愛癟嘴:「你本來就無聊。哪個有聊的人會清早晨像大狗一樣蹲在人的床邊?」

「大狗?你的形容能力真是慘不忍睹。」言溯停一會兒,「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可以幫你解答卡片上的密碼,所以快點告訴我,那個密碼是用來幹什麼的?」

甄愛慢慢轉過身來,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後明白了。學校殺人案結束後的這幾天,剛好他手頭上其他工作也結束了。現在,某個連睡覺腦袋都高速運轉的人可以說是……無聊到爆。

他一定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想到甄愛卡片上的密碼,心裡上了癮,偏偏他的原則是不解來歷不明的密碼,所以這傢伙才那麼失態地大清早蹲在她床邊。

甄愛突然想逗他,便善解人意地一笑:「言溯你真好。但那是我的隱私,不能告訴你,你想幫我就解密,不想就算了。我不強求你的。」

言溯聽言,清俊的臉灰了一度。

他放下腿從椅子上站起來,氣壓不低地俯視她,眼瞳幽暗,薄唇輕抿,一點兒沒了剛才彆扭而柔和的姿態。

他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吐出一個詞:「陰險。」

說罷,光着腳沒有一點聲音地離開房間。

甄愛縮縮脖子,她就知道她的想法完全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彆扭死他。

等甄愛起床去到圖書室的時候,三角鋼琴的頂板被收起來平放,白衣白褲的言溯,盤腿坐在三角鋼琴頂上,面無表情地抬頭望天,準確地說,是望着虛空。旁邊躺着一把寂寞的白色小提琴。

歐文立在鋼琴旁,無奈地仰頭望他:「S.A.,在每年最短的那個月裡,你破解了全國各地101個密碼,外加17個案子,其中包括3個連環殺人案。已經夠……」

「夠了這個詞是留給能力有限的人的。」他望着天,語速極快打斷歐文的話。

歐文握了握拳:「可你需要休……」

「休息這個詞是為意志脆弱的人發明的,我不需要,謝謝。」再次打斷。

他氣勢凌厲地回頭,像一頭暴躁的獅子,近乎猙獰地對歐文咬牙切齒:

「我需要案子,我需要密碼。我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但我的腦子是精密儀器,如果不運轉讓它停留哪怕一天一小時,他都會生鏽。生鏽你明白吧?歐文,給我密碼,給我案子。我需要事情做!」

歐文被他少見的心急火燎的氣勢嚇到,出主意:「希爾教授不是請你回母校MIT做演講嗎?」

「不去!」言溯一口回絕。

「為什麼?」

「我沒興趣對着一屋子智商低於我的人講上一兩個小時的課,他們會聽不懂,而我會口渴。」

歐文:「……」

甄愛:「……」

歐文對自己說「別和他計較」,又建議:「你不喜歡公共演講,可希爾教授也提議讓你帶邏輯學的博士生。數量少,智商高,和他們討論邏輯問題,你難道不覺得很有挑戰?」

言溯望着天,一字一句道:「我厭惡那群博士生們!」

甄愛不明所以,看着歐文。

歐文扶額:「S.A.,有人把你錯認為是高中生,這不是他們的錯,而且這件事過去好多年了。」

甄愛默然,很多博士都是工作後再攻讀,年齡較大,言溯這種不滿20歲就拿三四個博士學位的人,活該在年齡上受鄙視。

歐文仍孜孜不倦地給他的好朋友提解悶的法子:

「旅遊?」

「人多。」

「運動?」

「平凡。」

「找朋友?」

「沒有。」

「看親戚?」

「無聊。」

歐文黔驢技窮,望天興嘆:「太聰明了,是一種罪過!他在折磨完身邊的人後,終於開始折磨他自己了。」

甄愛不解:「言溯你為什麼不看書呢?你……」

「站在你的位置,23點方向,圖書室G區從下往上數第29排,從左往右數第35本書,那是這個圖書室里最後一本我沒看過的書。昨天晚上23點45分,看完了。」他嗓音低沉,卻掩飾不去極淺的急躁,手裡拿着小提琴弓,毫無規律地切割着小提琴弦,發出一陣又一陣鋸木頭般擾人神經的聲音。

甄愛詫異,他剛才只掃了她一眼,怎麼把那本書的位置記得那麼清楚;最驚訝不是這個,她望一眼高高的偌大的圖書室和一壁的圖書,不可置信:「這裡所有的書你都看完了?怎麼可能……」

他猛然扭頭看她,背對着早晨傾斜的陽光,眼眸幽深得像夜裡的琥珀,語氣很是挑釁:「你想看哪本?我現在背給你聽。」

他一貫都優雅而疏離,淡漠又風度,像極了英國的紳士,很少有現在這樣兇惡的一面,甄愛下意識往後小小挪了一步。

歐文嘆息:「S.A.,你看書太快……」

依舊不等他說完,言溯便反唇相譏:「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不是我的錯。」說完,他陡然睜大眼睛,醒悟,「Sergeant Diaz was right, I am a weirdo.」迪亞茲警官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個怪胎。

默了半晌,眼瞳一暗,輕聲說:「Weirdo is unhappy.」怪胎不開心了。

他低着頭不說話了,很憂傷地拉着小提琴。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歐文搖搖頭,表示實在無能為力了。

言溯拉了一小段音樂,忽然倒在鋼琴板上,發脾氣地滾了一圈:「無聊,無聊,無聊死了!」

甄愛眨巴眨巴眼睛,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孩子氣還真是……好可愛。^__^

歐文沉默半刻,頗為語重心長地說:「S.A.你這樣發脾氣,莫扎特會覺得難過。」

甄愛狐疑,這關莫扎特什麼事,該不會是……

這下言溯不做聲了,一點兒動靜沒有,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鋼琴,小聲說:「對不起。」

原來,這座鋼琴叫莫扎特……

甄愛:「……」

她走過去,伏在鋼琴邊,拿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一動不動,聲音硬邦邦的:「別戳我,我很難過。」

甄愛微微一笑:「你家小提琴叫什麼名字?」

面前的人背對着她,還是不動,聲音卻有所緩和:「Elvis.」

甄愛托着腮,手指輕點着白色的鋼琴架,問:「言溯,聽說你什麼都會,那你會寫鋼琴小提琴協奏曲嗎?」

他歪過頭來,剛好一束藍色的陽光投影在他淺茶色的瞳仁里,他的眼瞳乾淨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就那樣直直地看她,看得她心思微顫,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卻突然湊近她,攬住她的脖子,給了一個貼面禮。甄愛挨住他溫熱的臉頰,驀然渾身一燙,他的聲音清潤又有磁性,吹過在她耳邊:「你真是個天才。……儘管只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全然沒聽到他的話,只知道臉瞬間高燒。

他卻很快鬆開她,下一秒從鋼琴上跳下來,掀起琴蓋便開始試音了。

歐文總算鬆了一口氣,沖甄愛豎了大拇指。甄愛立在彩繪玻璃窗下斑駁的陽光里,白淨的臉被清晨斜斜的陽光照得微微發紅。

言溯很快往樂譜架上貼好白紙,扭頭看甄愛,下巴微揚,無比高傲地說:「等我寫成這首協奏曲,就起名叫,致甄愛。」

甄愛吃驚看他,他早側過頭去開始定調了,只看得到陽光下他利落的短髮上全是金色的光暈。

她知道他說這句話時,心思有多麼的單純,可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狠狠顫動。

甄愛在言溯家住了一個多星期後,找了新房子準備搬家。

過去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裡,兩人相安無事。

大部分時候甄愛都在圖書室里看書,戴着手套;至於言溯,他說要把他喜歡的書重看一遍,於是——

甄愛或趴在高高的環形走廊上,或坐在欄杆邊盪腳時,偶爾低頭一看,就會看見室中間的白色鋼琴旁,他坐在輪椅里,修長筆直的雙腿交疊搭在琴凳上,十指交疊放在身前,看上去像在閉目養神。

書本都在他的腦袋裡,他要是重看的話,只用打開腦海中的圖書,一本本翻閱。

這種時候,他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尊塑像,坐在彩繪玻璃窗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玻璃窗的光線在古老的城堡里安靜而沉默地走一圈,傾斜又直立,直立又傾斜,從陽光稀薄的清晨到光彩厚重的傍晚,從山水墨畫的寧靜致遠到西方油畫的濃墨重彩。

有時她爬得太高,有時她的腳步走在木製迴旋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輕微一聲在細塵輕揚的空氣里盪開,擾亂了落針可聞的靜謐。他便會極輕地蹙眉,偶爾睜開眼睛,靜默望着書架高處像小松鼠一樣穿梭來回的小人影兒。

默默地想:再安靜的女人都是吵鬧的。復而閉眼。

甄愛臨走這天中午,照例她做飯;

把飯菜端到言溯跟前時,某人照例挑剔地掃一眼盤子裡散亂得不成形的米飯,和糊成一團的牛肉青菜胡蘿蔔,皺了眉:

「我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飼料。」

「你比馬牛羊難伺候多了。」甄愛拿手撐着桌子,「最後一頓,將就點兒行嗎?」

言溯擰着眉毛,覺得不公平,「我每天都非常認真地做晚餐,為什麼最後一頓你都不好好做?」

甄愛梗住:「……我已經非常努力了,言先生。」

「言先生」的稱呼讓他抬了眸:「可我沒有看到。」

甄愛微怒,拿叉子在他盤子裡戳戳戳:「看上去他們是糊成一團的,但事實上只是湯汁很多,他們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言溯抿唇沉默,看着她把自己盤子裡那一團粘稠的東西分解成了糊糊,良久才道:「說你不努力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甄愛稍稍滿意,大度道:「算了,我也不介意你……」

「這不是努力的問題,這是能力的問題。」

「……」

歐文幾乎把臉埋進盤子裡去。

甄愛眯起眼睛,輕輕摩着牙齒,半晌微微一笑,道:「假如我是一隻小狗,那我也是一隻包容的小狗。我喜歡狗糧,但也不討厭你這塊糞坑裡的石頭。」

歐文撲哧一聲笑,言溯沉默無聲看她。

甄愛無所謂地歪歪頭,表示愛吃不吃。

這時門鈴響了。甄愛去開門,來人是位優雅美麗的白人女士,妝容精緻衣着高貴,舉止高雅笑容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