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一章 阿基米德的童話 · 8 線上閱讀

任何和解謎有關的事都對他有天生的吸引力。那一串密碼放在他這裡,他忍着不看,一定很難受。如果有人想用密碼幹壞事,他當然不能為了滿足他的興趣和表現欲就擅自解答。

她笑笑:「等我想好了告訴你它的來由,再請你幫忙。」

言溯抬眸看她。她比他想象的要隨性豁達,不拘小節。他可以想象到她惡劣的成長環境和諜戰片裡才會有的恐怖經歷,可她呢,雖然淡定從容,卻不曾冷漠冰涼,看上去也不陰鬱嫉恨。

這樣的人,讓他看着好想……研究。

「另一個童話呢?你不是聽過兩個童話嗎?」

「哦,」她微笑了,顯然這個童話是幸福的,「阿基米德的故事。」

「……我怎麼不知道阿基米德寫過童話?」

「不是他寫的,是以他為主角的故事。」這一瞬,她烏黑的眉眼裡眸光流轉,「他很自信,說『給我一根槓桿,我就能撬動地球』,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不是很有豪氣,振奮人心嗎?後來羅馬兵破城來殺他,他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滿不在乎地說……」

「先等我把方程式寫完。」

「先等我把方程式寫完。」

異口同聲。

言溯附和,說完意猶未盡,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是啊,任何時候,科學和知識,都不能向政治和武力低頭。學者更不能向強權低頭。」

甄愛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淡淡微笑:「這是我聽過最美的童話。」

言溯看着她唇角滿足的笑意,心弦微動,起身去書架最底層的一角,抱了堆書過來,齊齊擺在鋼琴蓋上,道:「我來給你補課。」

甄愛奇怪。

言溯拿起一本,很快投入狀態講故事:

「從前有個公主,很笨,她吃了巫婆的毒蘋果,死了,被一個王子親了,就活了。」他不開心地皺眉,講不下去了,「這麼不合邏輯的故事誰寫的?換一個。」

他把書扔在一邊,探身重新拿一本,「有一個住在閣樓里當女傭的姑娘,和王子跳了一支舞,就嫁給了王子。」

甄愛絲毫沒有聽童話的幸福感,而是謹慎地看着他,果然,他淺茶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莫名其妙,「這亂七八糟在講些什麼?」

又換一本。

「有條美人魚,用自己的聲音換了一雙人腿,想和王子在一起,但王子和別人結婚,然後她死了。」

「……」

「悲劇?」言溯頗有不滿,暗暗懊惱沒給甄愛講一個好點兒的故事,「換動物世界。」

「有一隻小鴨子,他又丑又傷心,最後他變成了一隻大白鵝。」

「……」

一陣古怪的沉默之後,言溯搖搖頭,沉默地笑了:「果然,阿基米德才是童話。」

他微微抬頭,目光沿着一排排靜默的書籍往上,不知停在哪兒。柔和的燈光打他的眼瞳里,流光溢彩,他說:

「毫無疑問,這是我聽過最好的童話。」

這句認同讓甄愛心裡很溫暖。

她深吸一口氣,淡靜地挪開目光,看到言溯身後的現場照片,問:「歐文說你看出密碼是死亡威脅,你還一直沒講原因。剛才又說不是了?」

言溯隨手抄了一張紙,拿筆畫起來。

甄愛湊過去,見他在畫摩斯密碼,剛要問,目光一抬,落在他清秀的臉上。剛才不知分寸地一湊,距離很近,她聞見他身上清新的香味,像清晨的樹林。

她的心砰砰跳,小心翼翼往後縮一小點兒,聲音稍弱:「紙上的印記你記得,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人的腦袋像圖書館,」他頭也不抬。

「人的六種感覺像一本本的書,雜亂無章堆成一團,有很多信息會被遮蓋,只看得到表層。可如果分類排序,清理歸類,要找時,輸入索引就可以快速調取。比如這個密碼,我給它貼的標籤關鍵詞是,『甄愛』『摩斯』『不值一提』……」

他聽到周圍一片靜謐,連女孩近在耳邊的呼吸聲都屏住了。

他手指微微一頓,不用想都知道她現在什麼表情——微微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就像第一次見面跟她說人的手分泌油脂一樣。她肯定會無語地說:你只用回答「是」就可以。

他打住,繼續寫密碼,隔了半晌,說:「是,我過目不忘。」

又木木地補充,「還有聽到的……聞到的……嘗過的……感覺到的……」

他默默皺眉,幹嘛跟她說這麼多?

但甄愛覺得很可愛。她幻想出他看不透的腦袋瓜像此刻的圖書室,高高的圖書直上雲霄。裡面住着一個小人兒,勤勤懇懇地整理着他的記憶。

她心中忽而划過一個想法,微風般在湖面撩過漣漪,說不出,抓不住:

「那,很多年後,你不會忘記我吧?」

他握筆的左手白皙修長,頓住,低着頭垂着眸,烏黑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平靜道:「不會忘記……但,應該也不會想起。」

他見過的一切,不存在忘記一說,全憑他願不願意回想,去記憶里尋找。

如果以後是路人,當然不會想起。

甄愛的心海平靜如初,唇邊泛起微笑:真是一個連說話都筆直的傢伙。

言溯根據記憶復原了密碼:「看得懂摩斯密碼嗎?」

甄愛不說話,拿過他的紙和筆,在紙上寫:「DELF BEN AGUST 150 250 0441 2!」

言溯看她寫完,唇角微揚:「我一開始把這三個單詞的首字母當關鍵詞,英文看上去像人名,數字像中國的手機號。

後面的數字換成字母。之所以分三段,是因為有的字母代表的數字是十位數。比如15,它可能是第1個字母A和第5個字母E,也有可能是第15個字母O。所以15後面的數字0是為了表示,這個字母不是個位數。」

甄愛:「所以150是第15個字母O,250是第25個字母Y?」

言溯抬眉:「剩下的不用我解釋了吧?」

「剩下的0441特地把0放在最前面,就是為了和前面兩個數字區分,說明這次的字母都是個位數。故意寫成441,不寫成144或414,也就是因為英文字母只有26個。所以0441代表的是DDA。後面標明的2感嘆號,是要重算兩遍。」

甄愛在紙上寫畫,「所以現在的字母,是DELF BEN AGUST,再加兩個OYDDA。」手中的筆尖停頓,她抬頭看他,目含徵詢,「要用字母變位?」

這猛地一抬頭,剛好迎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他見她低頭寫畫,欺身過來準備指點,沒想她毫無預兆地仰頭,兩人的臉相距不過五指。

甄愛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她的背後是鋼琴,已無處可退。

他的呼吸不緊不慢痒痒地撓她的臉,可偏偏他還沒反應過來,眼睛澄澈乾淨得像秋天的銀杏樹林,一瞬不眨盯着她。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他淺茶色眼瞳里細小的影子,卻看不清自己的臉,紅了沒。

言溯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感受到女孩溫熱的鼻息,暖暖軟軟的,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距離不對。他緩緩地退了回來,完完全全坐進椅子裡,臉倒沒紅,卻帶着木木的凝滯感。

他垂下眼眸,看着甄愛手中的紙,語氣略顯僵硬:「嗯,字母變位。」

甄愛將剛才的詭異拋諸腦後:「我來試試。」

「我們還是節約時間吧。」他忽又恢復了傲慢的調調,直接說出答案,「dead body at SFU, golden day.」SFU是Sorrel Fraser University,黃金日,大學死屍。

「Golden day?有些地方認為閏年閏月的最後一天是golden day。」

「所以我之前說的死亡密碼,清楚了吧?」

甄愛興致盎然,密碼竟這麼有意思。現在看起來簡單,可一開始找頭緒時沒那麼輕鬆。要不是言溯提示,她不知要想多久,「你真厲害,這種密碼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吧?」

「很多時候,一種密碼往往有很多不同的解法。所以我才說它不是死亡威脅。」

甄愛不解:「已經有人死了,驗證了啊。」

「這其中有個邏輯問題。」言溯雙手十指交叉抵在下頜處,眼瞳微眯,「單純的數字和字母密碼解法太多。所以發出人和接收人之間,必然達成一種約定俗成的解密方式,方便交流。So,如果接收人也就是死者,她看懂死亡威脅,知道有人來殺她。她還悠閒地在宿舍里等死,說明她視死如歸到了一定的境界。

如果死者看不懂威脅,那發出人還煞費苦心搞一出接收人看不懂的密碼,說明這人無聊空虛到了一定的境界。結果就是這個密碼不是死亡威脅。」

甄愛恍然,不愧是邏輯學家。經他這麼抽絲剝繭一搗鼓,她不得不感嘆。

他交叉的食指有規律地輕拍着手背,像振翅的蝴蝶,「那天我以為你的舍友會對你不利,先入為主把它翻譯成死亡威脅。可之後的任何時候,我都沒認為它是威脅。」

「那是什麼?」

言溯眸光淺淺看向甄愛,「口渴了。」

「啊?」甄愛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打斷,愣愣看他。

言溯見她微惑,冷不丁問:「聲音的速度是多少?」

甄愛吶吶的:「346米每秒。」

「我剛才說的話都跑到山下去了,你卻還沒反應過來。」

再次被嘲笑反應慢。

「346是氣溫25度的時候,現在5度,只有336米每秒……還是比你快。」

還被嘲笑物理不好。

甄愛起身去倒水。

直到他慢吞吞喝完半杯水,他才從甄愛手中抽過紙筆,握着橡皮,把剛才的分析擦掉,只留了原來的人名和電話號碼:「之前是我想複雜了,字母就是字母,數字就是數字。你先只看字母,對DELFBENAGUST進行變位看看?」

「Feb」有了剛才的討論做鋪墊,甄愛首先想到二月,剩下的是……

她一震,驚訝:「Angel Dust!」

言溯眸光漸深:「你也知道天使塵?」

甄愛一梗,心裡猛跳,卻不顯山不露水地解釋過去:「不就是普斯普劑嘛,之前對迷幻類毒品做新聞調查,所以了解。」

她了解的不止如此,她還知道普斯普劑的專業名是苯環已哌啶。但她想不出江心怎會和毒品扯上關係:

「那這些數字呢?」

「三個單詞對應三個數字。Angel150,是一家酒吧;對應dust的是250克;Feb對應的是01442,29號。」

甄愛緩緩道:「原來意思是,2月29號往Angel150酒吧帶250克的Angel Dust。」

言溯散漫地看她一眼:「真聰明。」

「我聽得出你是在笑話我。」

言溯轉着手中的水杯:「你的室友,叫什麼來着忘了,她近幾個月忙碌又有錢,極有可能是參與毒品販賣。」

甄愛無意識地咬咬玻璃杯:「我也覺得那個女生怪怪的……呃,她叫江心。」

言溯一抬眼,見她一排小牙在咬他家的玻璃杯,揪着眉心沉默了,很想說「我覺得你這個女生怪怪的……呃,你叫甄愛。」但他終是別過眼神去,不理會她奇怪的小動作。

案情討論完,再無別的話可說。靜謐的圖書室內,兩人面對面,各自捧着玻璃杯慢吞吞喝着,有些微妙。

歐文散步回來,和言溯說起山裡的風光,說有處溪水很好,等到春天雪化夏天水漲,會有大批的鮭魚逆流而上。

甄愛前一晚沒睡好,先上樓。這次沒Marie的帶領,她竟迷路了。

古堡二層的走廊四通八達,彎彎繞繞,哪條走廊看上去都相似。甄愛好幾次以為找到房間,擰門鎖又打不開,只得重新找。

好在試了幾次終於找對,洗完澡後沒有睡衣,她裹着浴巾上床睡覺。躺了一會兒,發現黑暗中,她的心裡異常寧靜。

這個陌生的地方莫名給她安寧。

她縮在被子裡微微一笑,爬下床從衣服口袋裡摸出歐文給她買的助睡眠藥,吞了兩片舒舒服服地躺下。

言溯看書到很晚,回房間進浴室洗澡時,發現浴室像不久前清洗過,濕漉漉的。而且浴巾不見了。走到鏡子前拉開,柜子里其他洗漱用品還在。

浴巾呢?他立在原地左右看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這麼晚了也不能去問Marie,就拿了備用的。從光亮的浴室出來,眼睛不能適應黑暗的臥室,可他對這裡一清二楚,閉着眼睛就找到床,掀開被子躺上去,安眠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言溯的睡眠開始鬆動,似乎一根羽毛,綿綿軟軟的,在他臉上撓痒痒。

他是一個任何時候都起床氣嚴重的人,很不滿地睜開眼睛,卻在一瞬間,所有的睡意都幻化成灰灰飛到月球上去了。

甄愛的睡顏寧靜安然,近在咫尺,月光下女孩的臉蛋清透得幾乎透明,他還清楚地聞到她身上清新的香味,和自己一樣的香味。

她動了他的香皂,還用了他的浴巾,能不是他的味道?

聞見一個和自己一樣味道的人,言溯不滿地擰了眉。

半晌之後,他緩緩坐起身,抿着嘴,眸光陰鬱,無聲地側頭看她:難怪我睡不好,原來身旁躺着一個雌性荷爾蒙揮發器,干擾了我的生理系統。

他很確定,現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局面就是她造成的。

可罪魁禍首睡得很安穩,烏黑的長髮散在枕頭上,襯得小臉月牙一般皎潔;清秀的肩膀也露在外邊,鎖骨纖細。

言溯默默看了她幾秒,心裡卻奇怪地平靜了。

他認為她的裸睡是對他的贊同,復而暗想自己真是善良,竟然克制住了一腳把她踹下床的衝動,最後暗暗地,不知在和誰較勁,兀自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床。」

說完居然直接躺下繼續安穩地睡了。

甄愛一夜好眠。

可早上醒來,見言溯安安靜靜睡在自己身側,她眨巴眨巴幾下眼睛,某人俊美的側臉並沒消失。她腦中一片空白,還沒想清楚怎麼回事,言溯醒了。

他蒙蒙地睜開眼睛,照例揉了揉,掀開被子下床。

坐起身的一瞬間,仿佛想到了什麼,不動聲色地從床邊拉了浴巾系在腰間,站起身回頭,十分坦誠地說:「差點兒忘了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