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基米德:第一章 阿基米德的童話 · 1 線上閱讀

冬末春初,氣溫還很低,天空卻湛藍得像拿水洗過。前幾天下過大雪,藍天下的山林銀裝素裹,一片靜謐,美得叫人心曠神怡。

甄愛無暇顧及。一下車,冷氣撲面而來,小腿凍得發麻。她下意識裹緊呢子大衣,快步走向面前的古堡。

天地間只有漫天呼嘯的風。

對面那歐式的城堡在白雪的襯托下,乾淨又典雅,像童話故事裡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可城堡的窗子太多,乍一看像人的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雪地中央的甄愛。

什麼人會住在這種詭異的地方?

甄愛撇去心頭的異樣,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白底黑字,沒有任何裝飾或色彩,手寫着古典的英文斯賓塞體——

S. A. Yan

The Man of Letters

他叫言溯。

白雪在卡片上反着刺眼的光,折進她漆黑的眼眸里。

從歐文那裡拿到名片時,她有些意外。解密專家,邏輯學家,行為分析專家,FBI和CIA的特別顧問,外加一堆數不清的頭銜,落到名片上只有這一個簡潔的描述。

The Man of Letters,學者?解密者?

看似低調,實則驕傲。

甄愛走上厚重的石頭台階,摁了門鈴。開門的是皮膚暗黃的女傭,抄着一口語音純正的東南亞英語說:「請等一下,我去轉告先生。您請自便,但最好不要。」

甄愛點頭道謝,卻暗想最後一句話怎麼聽都像是這家主人的語氣。

果不其然,她一扭頭,看見玄關右側牆壁上白底黑字,和那張名片上一樣的字體——

You may suit yourself, but do not!

請自便,但最好不要!

真是個傲慢的傢伙。

屋內暖氣很足,她無視掉門口的衣帽架,解開扣子,鬆了松圍巾,卻不脫下一件衣物。

古堡內溫暖又乾淨,裝飾結構是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窗子很多,天光明亮卻不刺眼,柔柔地映在歷經滄桑的名畫上,一室歲月的味道。

十分鐘過去了,還沒有主人的身影。她沿着大廳石階上去,走了幾步,瞥見走廊盡頭有彩色的光。

出口是另一番天地,五彩繽紛的光如瀑布從高高的天空流瀉下來,一切都籠在一層淡淡的彩色光幕里。

面前是寬敞的圓廳,四周從底層到幾十米高的屋頂全是木製的書架,一整圈從上到下擺滿數以萬計的書冊。高低不同,顏色各異,像一顆顆彩色的糖果,安安靜靜等人來品嘗。

書架兩邊有兩道旋轉樓梯,自下往上每隔兩米便有一圈圓形走廊,方便取書。

抬頭仰望,頭頂是大圓形的彩繪玻璃窗,潔白的天光從中穿透,變成一道道五顏六色的光之瀑布。

她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私人圖書館,古老的書香仿佛蘊含着時間洗滌的力量。

她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看向圖書室中間的一架白色三角鋼琴。在這種地方放鋼琴,這主人的興趣還真奇……腳步陡然一滯,她看見了鋼琴架後面坐着的年輕人。

24歲左右的年紀,眼眸深邃,膚色白皙,五官精緻奪目仿佛上帝親手雕刻。西方人一樣輪廓深刻的臉,像古典油畫裡走來的英倫貴族。尤其那雙淺茶色的眼眸,澄澈明淨,像秋天高遠的天空。

只是一眼,就讓甄愛的心「砰」了一下。

他見來了人,表情淡漠,不聞不問,只一雙疏淡的眼睛盯着甄愛,烏黑的睫羽一垂,把她打量個遍,平平靜靜地收回目光去了。

那一眼實在太微妙,甄愛總覺他在判斷什麼,可轉念一想或許是自己多心。

繞過鋼琴才發現他並非坐在鋼琴凳上,而是輪椅里。

他個子很高,穿着淺色的毛衣長褲,折在輪椅里,卻很安逸的樣子,正在五線譜上畫蝌蚪,譜曲?甄愛不免惋惜,這麼好看的年輕人竟是……殘疾?

他或許正想到靈感處,自顧自埋頭寫着,似乎忘了甄愛的存在。寫到某處,他想到什麼,伸手去夠鋼琴架那邊的書。

甄愛見他動作困難,下意識要推他的輪椅,手剛伸出去又想起這種「好意」很不禮貌,結果手懸在半空中,不尷不尬。

他看着她收回去的手,默了半晌抬眸看她,淺色的眼眸淡漠卻掩不住凌厲,帶着有所探究的意味。

甄愛被他看得奇怪,先開口:「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我就是。」

甄愛愣住。來之前聽過一些關於言溯的傳聞,性格孤僻,沒有朋友,常年住在深山的神秘古堡里。她自然就想象出一個身形佝僂,面容嶙峋的駝背老頭,拎盞老舊的煤油燈,從陰森古堡的漆黑長廊里走過,黑窗子便閃過一串鬼火。

她知道和「嚴肅」同音的言溯是華裔,理所當然以為是個年紀很大的人,看到這年輕人還以為是言溯的兒子呢。誰能料到那麼傳奇的人會這麼年輕?

「把後面書架上那本白色的書拿過來給我。」他的嗓音低沉又清潤,像某種樂器,「正對着你,從下往上數第13排,從右往左數第5本。」

甄愛過去把書拿來,他接過書,不動聲色地吸一口氣,目光落在她白裡透紅的手上,不冷不熱地問了句:「沒帶手套?」

這突兀的問題讓甄愛愣了一下,「沒有。」低頭一看,手上的皮膚因為頻繁在驟冷驟熱間切換,紅一點白一點的。

輪椅上的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手帕,十分仔細地把書皮上剛才甄愛碰過的地方擦拭了一遍。

甄愛:「……」

他抬眸,見她看着,安之若素地解釋:

「人的手會分泌油脂,因人體質不同可能是飽和脂肪酸和不飽和脂肪酸,通常來說弱微偏酸性。書本身有一層保護膜,可被人碰過不擦拭乾淨,這種油脂就會破壞……」

他看見女孩因詫異而明顯睜大的眼睛,於是說到半路就閉了嘴,沉默半晌:「當我沒說。」

甄愛失笑。

言溯清俊的臉白了一度:「怎麼?」

「沒事。」

甄愛收了笑意,想起來時歐文的提醒——「不要主動和他握手,因為他會跟你說人的手上有百萬種細菌,包括幾十萬種球菌桿菌螺旋菌,除了細菌還有真菌甚至病毒。而研究表明女人手上細菌的種類和數量比男人還多。所以國際禮儀把男女之間的握手主動權放在女人那邊是不公平的。為了尊重對方,人應該避免身體接觸,尤其是手。」

甄愛把大信封遞給他:「是歐文讓我來的,他說你可以幫我。麻煩你了。」

言溯接過,手指微微摩挲,很有質感,拆開信封取出一張卡片,上面十幾行密密麻麻的數字方陣「98. 23. 15. 85. 85. 74. 66. 93……」

「這信封是你的,還是和這張卡片一起的?」

「是我的。卡片沒有包裝,直接被人塞進門縫。」甄愛見他若有所思,多說了一句,「我也奇怪,送卡片竟然不帶信封。」

「紙張的材料能透露很多信息。卡片是很普通的薄磅單光紙,」他微微眯眼,揚起信封,「但這種手工夾宣紙,只有中國城一家作坊里拿得到。」

「一個信封就看出這麼多?」甄愛詫異地揚眉。

這個反應落在言溯眼裡有一絲疏淡——她驚訝得略微刻意,就是說,她的表情撒了謊。

他收回目光,把信封和卡片放在鋼琴蓋上,不說話了。

甄愛又把另外幾張紙遞給他:「歐文說你不幫不了解的人解決問題,這是我的簡歷。」

言溯接過來快速翻了一下,放在鋼琴上,還是不說話。

甄愛覺得他一下話多一下話少的狀態很古怪,剛要問什麼,女傭走進來,對言溯說:「歐文先生來了。」

歐文進來,第一句便笑容和煦地看向甄愛:「Ai,談得怎麼樣?」

出乎意料,言溯斷了話:「我有話和你說。」根本沒看甄愛的意思。

歐文愣了愣,稍顯歉意地沖甄愛笑笑,神色尷尬;甄愛並不介意,說聲「打擾了」就先離開。

歐文等甄愛走了,才到言溯身邊,一腳踢向他的輪椅:「你這種遇到棘手的事就從輪椅里找安慰的癖好能不能改改?」

言溯兩指夾起那張卡片,道:「你的這個朋友不是委託人,這不是她收到的。」

歐文頓住,他清楚言溯的性格,他只接部分委託人親自上門委託的案子。

「你是不是搞錯了?萬一……」

「那麼緊張幹什麼?我又沒說拒接。」

歐文張大嘴巴,比之前更驚訝。

言溯這人很古板,做事只按自己的規矩來,既然他認為甄愛不是委託人,且騙了他,那他怎麼反而答應?

「為什麼?」

言溯打開鋼琴蓋,修長白皙的手指劃出一串輕靈的曲調,他慢條斯理道:「因為她接受了證人保護計劃,是你負責保護的證人。」

歐文被他看穿,驚得背脊一跳,哪還有心思看他玩琴?他把他的手扒開,將鋼琴蓋「啪」地闔上,盯着他:「她不是……」

他本想否認,可很快意識到謊言逃不過這傢伙的眼睛。

言溯重新抬起琴蓋,淡然自若地彈琴,嗓音雋秀低沉,和着琴音有種說不出悠揚:

「她右手受過傷,被囚禁虐待過,警惕性很強,會用手槍,父母中應該有一個或者都是某個領域金字塔頂端的專家,死了。

她接受過專業的自我保護或防禦培訓,懂得基本的密碼學,和簡歷上說的新聞專業不同,她真正的專業應該是生物類,偏向細胞研究或製藥。專業程度或許媲美她父母。」

「你和她待了多久?十分鐘,五分鐘?」歐文瞠目結舌,「怎麼看出來的?」

「很明顯。」言溯淡靜看他,五彩的天光落在他淺茶色的眼眸里,光華淡淡,滌淨塵埃。

哪裡明顯……歐文張了張口,他真是嘴賤才問他。

雖然無數次見識他這種一眼看穿而別人云里霧裡的欠扁調調,無數次在他說很明顯時恨不得搖着他的脖子把他掐死,但和無數次一樣,歐文很想知道言溯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倚在鋼琴旁,做了個請的手勢。

言溯輪椅往後一滑,彩繪玻璃窗的光在他淺色的眼眸里映出一抹淡淡的藍色。

「你給我的介紹和簡歷上一樣。Sorrel Fraser大學,新聞與大眾傳媒研究生。但實際情況是……

這麼冷的天不戴手套,可能因為會降低手指敏感度,出現突發狀況時措手不及。屋內溫度很高,她出汗了卻不脫大衣和圍巾,她沒安全感,隨時準備走。

褲腳寬鬆沒有褶皺,外面很冷雪很厚,她卻不穿靴子。褲腳藏着東西,看輪廓是把槍。學生會帶槍?不會。如果是重點保護對象就另當別論。

從城中心到這裡一個多小時,她的大衣上沒有安全帶壓出來的摺痕。

你不系安全帶,因為特工出勤要保持最快的反應速度,安全帶費時間有時還會卡住。她不系跟你們學的,擔心突發狀況。她有輕度的被害妄想症,是證人換身份初期最普遍的反應。」

「她進來時掃了一遍書架上的書,看到新聞書籍時,跟看其他書一樣沒有停留。她不感興趣。可看到細胞生物藥理那塊區域,目光停留五秒以上,右手無意識在信封上敲打。她不僅在看,還在記書名。這是對自己專業的習慣性知識攝入和補充。

她站立時,右手放在左手上,不是左撇子。但遞東西給我,以及後來拿書都用左手,是想遮蔽右手腕上的電擊鉗疤痕。」

歐文瞠目結舌,言溯推斷的太多了,他在接手甄愛時,拿到的資料都沒這麼全面。當時,他僅僅知道她是被某暗黑組織追殺的高層人物。小小年紀卻掌握着最核心機密的科研技術。也正是由於她如此高端的利用價值,CIA才肯保護她。或者說,掌握和利用。

言溯流利道:「另外,她的手有醫用蜂蠟油和滑石粉的味道。蜂蠟油是經常對手進行消毒需要保護皮膚防脫水的人用的,滑石粉是戴橡膠手套進行靈活工作的人要用的。她是外科醫生?不是。醫生要12年的專業學習,她最多22歲;

結合之前的想法,她是實驗室研究細胞生物製藥的。」

「你很關心她,這足以說明問題。」

他挑出簡歷第一頁,對着光傾斜,白紙上浮起一層透明的印跡,「打印前,她曾在這張紙的前一張上寫過東西。學大眾傳媒的學生記電話會用摩斯密碼?

至於她父母,是我看了你的表情,確定她是證人保護對象後才想到的。」

「她還在做相關的實驗說明她在這個領域掌握了核心知識技術。但在生物研究和藥理學領域,沒有天才之說,關鍵是經驗和積累。她這麼年輕,只有可能是父母傳承。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言溯懷疑又探究地盯着歐文。

「你身邊突然出現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生,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卻非常關心她的安全,還讓我給她解什麼幼稚的密碼。大材小用。」

他不屑地哼一聲,下總結:

「最可能的情形是父母叛離某個組織,被人殺害,死前把所有的機密交給女兒。女兒以此換取證人保護。」

空曠的圖書室里一片沉寂,歐文驚訝的臉上寫着四個字「嘆為觀止」。

「當然還有其他可能。」言溯奇怪地笑了笑,烏黑的眉眼盯着他,「比如她在賣蜂蠟油的店裡打零工,業餘興趣廣泛,喜歡買男性飾品,喜歡研究密碼,喜歡生物藥理。個性叛逆,不系安全帶,裝着假槍嚇人。同時具有很強的迫害妄想症……矛盾了?我得出的結論就是可能性大的那個。」

他不經意間就露出自負,「你的表情告訴了我答案。謝謝!」

歐文臉都黑了。

他還不咸不淡地加了句:「所以說,表情豐富,弊大於利。」

歐文氣結,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難道還要擺撲克臉?

言溯起身,把那本白色的書放回書架牆壁內。

歐文低頭拿手指戳着鋼琴鍵,音符毫不成調:「很厲害,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