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最終章 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 28 線上閱讀
言格眸光深深,拇指在她臉頰上摩挲,所有的憐惜與不舍全封存進心底,眼中只有淡然的支持與信任,回應了一個字:「好。」
甄意,你想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
淮如死亡的細節,甄意記不起。並非言格對她的催眠。被囚禁時,楊姿的刺激讓她想起了淮如闖入她家後做的一切,可記憶卡殼在陽台上,出現「殺了她」的聲音後,沒了。
楊姿死亡的細節,甄意也記不起。
她記得朝楊姿走去,甄心說「殺了她」,她拼命掙扎,筋疲力盡暈了過去。驚醒時,楊姿已經死了,腹部有槍洞,左胸口插着一把刀。
淮生說:「你果然對她恨之入骨,一刀直中心臟。」
……
距那件事過去整整四十五天。直到今天,甄意的身體也說不上完全康復,心理上的傷害更無法衡量。
汽車行駛到法院門口時,記者圍堵得水泄不通。這一年,甄意參與的庭審案一個比一個引人注目。
唐裳宋依案一戰成名,戚勉案聲名鵲起,淮如林涵案揚名立萬,一躍躋身大律師之流,卻在人生最意氣最巔峰的時刻深陷兩起謀殺案。
比起這一切,最攫人眼球的莫過於她的人格分裂。
這種通常只存在影視作品中的精神病症激起所有人的獵奇心。報紙媒體都在談論「人格分裂」的特徵,電視台湊熱鬧地開闢專家講座為公眾答疑解惑。
一度傳說甄律師委託K城最有名的七位大律師組成金裝大律師團,她不會出庭,從此消失在公眾視野。但後來證明只是道聽途說。甄律師不僅出庭,還申請為自己辯護。錄了口供接受精神科醫生的鑑定後,她未再露面。
媒體把這次庭審定義為比上次淮如案更詭異的「世紀大庭審」。不管結果如何,她註定將成為K城法庭史上的傳奇人物。
下了車,言格握着她的手送她上法庭。
不太長的走廊很快到盡頭,言格停下腳步,眸光清淺望着她,拇指習慣性地在她手背上摩挲,或許有很多話,終究只說一句:「甄意,我相信你的能力。」
分明有那樣多的心疼,說出來卻是一句信任。
甄意一時眼睛發酸,差點兒流淚。但她是甄意,當然燦爛地笑了:「你好好看着吧,我最厲害啦。」
……
這次庭審,甄意第一次坐上被告席。隔着欄杆,旁聽席上是黑壓壓的人群,都好奇地看她,像看籠子裡的動物。
她一眼看到言格,他亦看着她。雖然瞧不清眼神,可她知道他必然是溫柔專注的。
甄意垂眸,想了想自己的辯護點:「沒殺人」「能自控」「可自主入院接受治療」,但「不能強制關押」。
甄意抿唇:不能。
言格,如果不是你,我願意被關起來,不再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可,這世上,只有你能給我救贖,也只有我能拯救你。
所以,即使我是全天下眼中的精神病和危險分子,為了你,負全天下人,又如何呢?
這次檢控方提出的控訴很微妙,並非「謀殺罪」,也未提「終身監禁」,而是「非預懷惡意」的「非法殺人」。
如此,檢控方不用舉出確鑿的證據證明甄意對兩位死者有惡意,有預謀。只需證明她殺了人,有精神問題,就可以讓法庭下判定,將甄意「囚禁入精神病犯人看管所」,即精神病監獄。
淮如和楊姿的案子則成了她精神失控「非法殺人」的證據。所以兩起案子一起審理。
一庭的肅靜里,法官宣布開庭。尹鐸宣讀控訴書後,開始對甄意詢問。
「你叫什麼名字?」一開始就很微妙。
「甄意。」
「另一個人格的名字呢?」旁聽席上的人好奇地觀望過來。
甄意抬眸看他,道:「請不要誤導我。」她是自己的辯護律師,尹鐸不好責難。
他拿起幾分鑑定書:「這是八位精神科醫生對你的鑑定,這個過程中你有沒有受到強迫和不公正待遇?」
「沒有。」
「有一份鑑定認為你患有人格分裂症,你認為鑑定結果符合實際嗎?」
一庭的人都屏神靜氣。
甄意:「八位精神病鑑定專家,三位認為我有人格分裂;兩位中立;另外三位認為我精神狀況良好,沒有病症。尹檢控官認為,另外五位專家的鑑定結果符合實際嗎?」
陪審員們面面相覷,顯然沒想到精神鑑定會有這麼大的誤差。
尹鐸早有準備,道:「人格分裂在臨床上極為少見,不像其他精神病種有固定的鑑定模式,所以存在一定的誤差。」
甄意點頭,誠懇道:「既然尹檢控官承認存在一定的誤差,想必意思是,認定我有人格分裂的那三位鑑定專家可能存在錯誤。」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尹鐸極輕地斂一下眉心,出其不意啊。看來,雖然經歷一番磨難和近兩個月的養傷,可回到庭上,她還是那個伶牙俐齒思維敏捷的甄律師。
他換了種方式:「警方走訪了你身邊的人,從你的同學和同事口中得知,你有一個姐姐,在美國工作,會定期給你打錢,在你沮喪的時候電話安慰你。你姐姐的名字是?」
甄意毫不猶豫,口吻樸實道:「甄心。」這種問題,隱瞞無益。
尹鐸沒想到她如此坦誠,想再拿證據。沒想到甄意看準了他的意圖,搶先開口:「姐姐並不存在,打給我的錢是我自己的,電話是假的。」
旁聽席上的人云里霧裡,覺得詭異,這就是人格分裂?只有一個人,卻好像有兩個人相依為命?太嚇人了。
尹鐸並不覺得她可怕,反而對她刮目相看。她人格分裂的事曝光後,他以為她會軟弱不堪,可現在看來她依舊是之前的甄意。
此刻,她冷靜鎮定地自揭傷疤,是阻撓尹鐸拿證據。因為,他用證據駁得她啞口無言,和她輕描淡寫地承認,帶給陪審員的感覺截然相反。
尹鐸問:「這個甄心,是你的第二人格嗎?」話音一落,庭上便陷入深度的安靜。
好幾秒後,甄意平靜地回答:「是。」
庭上依舊靜謐,沒有半點聲音。所有人心底發毛,目光幽幽地聚焦在欄杆後的甄意身上,不解、懷疑、恐懼、害怕、可憐,目光里各種複雜的情緒像在看一個異類。
尹鐸問:「現在你還對那幾位精神病專家的鑑定有異議嗎?」暗示甄意一開始有撒謊嫌疑。
甄意彎了唇角,從容道:「自始至終,我並沒有質疑專家的鑑定,更沒有否認我有精神病。」她嗓音不大,語氣和順,在安靜的庭審現場,聽着很舒服,「我質疑的是控方。分明有八位專家,卻只挑出三位對控方有利的鑑定來攻擊我。」
尹鐸暗嘆她思維敏捷異於常人,任何問題到了她這裡,都可以天衣無縫地圓過去。
他道:「我們是做出最合理的判斷,如今你也承認你的確患有人格分裂症。」
甄意沒直接回答,轉了個彎兒:「我提出八位專家的意見有分歧,是想證明雖然生了病,但我可以控制自己,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
尹鐸不同意:「甄小姐,你的另一個人格非常危險,我不認為你能控制她。」
「你的意思是我的病情控制不住?」甄意問得特別具體。
尹鐸覺得她突然細問,應該是給自己設了坑,可想了想,沒有發現疑點,便答:「是。你的病情已經有了嚴重的不可控的傷人跡象。」
甄意不卑不亢:「請你給出證據。」
「你的另一個人格涉嫌殺了兩位受害者,淮如和楊姿。」
這句話讓旁聽席上的眾人一陣訝異和震驚,或許還帶了點兒興奮和緊張。
果然是另一個人格殺人!聞所未聞的電視劇情節啊。
一個人格殺人另一個人格不知情的情況,究竟該判刑還是不判?這樣的案子放眼世界,都少有先例。
大家一臉拭目以待的神情,愈發期待這場庭審的最終走向。
在這句話引發的一小陣竊竊私語裡,甄意格外鎮定,嗓音清晰地說:「控方認為我非常危險,說我殺死淮如和楊姿的可能性極大;同時,控方認為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所以我的狀況非常危險。」她仿佛說了句繞口令,想着很久以前言格對她的點醒,這次照搬過來,「這就好比你們假設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然後找證據來支持。像做實驗一樣,方法是對的。你們找到了證據,『我的病情有傷人跡象』。可是,這個證據只在『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這點成立的情況下才成立。用這些論據去證明你們開頭的假設,尹檢控官,這就是你們整個檢控團的邏輯嗎?」
一番話很繞,但在她緩慢而沉穩的語速下,法官、陪審員、旁聽席上的人都聽明白了。
這種論證方法每個人在日常中都會用,還習慣性地覺得挺對。可現在經甄意一說,才發覺如此常見而習慣的「演繹」邏輯漏洞太大。
尹鐸微微眯眼,剛才那個問題果然是鑽進她設的套子裡。
這回,他無法反駁。這樣的漏洞面前,反駁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
甄意見他不搭話,便笑道:「所以,因為我的病情而懷疑我傷了淮如和楊姿,這一點不能成立。尹檢控官,在這點上,我們可以達成一致嗎?」
尹鐸不是不承認錯誤的人,佩服地點點頭:「可以。」
法官也點頭,對陪審員道:「請各位陪審員公正對待,專注於控方給出的證據,不要因被告的病情,主觀地判定她有殺人的嫌疑。」
陪審員們點頭:「是。」
甄意在心裡舒了一口氣,OK,控方一開始想通過她的病情渲染出嫌疑,這種做法被她一舉打破。
首戰告捷!
她看一眼旁聽席,人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着。唯獨言格,筆直清然。
她對他微微一笑,知道他一定會看到。
下一次詢問是淮如和楊姿案的細節。尹鐸先向陪審團簡要陳述大致情況,等眾人對案子有一定了解後,問甄意:
「她們兩人被殺的那一刻,你都不記得?」
「對。」
「你在受刺激的情況下,會被另一個人格壓制?」
「要看情況。」甄意非常謹慎。
尹鐸被她看中心思,只好作罷,重新問:「在受到嚴重刺激,如生命威脅時?」
「是。」
法庭上起了一小片議論紛紛。
「你在錄口供時說淮如想殺你?」
「是。」
「你當時想殺淮如嗎?」
「不想。」
「屍檢顯示,淮如除了摔傷,脖子上還有勒痕。為什麼?為什麼改變作案模式?」尹鐸問。
問題看上去很尋常,可甄意很清楚,他強調「改變作案模式」,目的是排除「自衛情況下的合法殺人」。她只是生了病,不代表她的智商和專業都出問題。
法庭上的人全等着看甄意如何回答這棘手的問題。
她裝糊塗地反問:「我不太明白,什麼作案模式?」
「為什麼先勒她然後把她推下樓?」
「我的確勒了她的脖子,但沒有推她下樓。」條理清晰,「在控方沒有拿出證據證明我推她下樓前,說我『改變作案模式』,這不恰當且不合理。」
短短几分鐘,尹鐸連番被她給抓了空當:「你的意思是,你勒過她,但你對她如何墜樓的事不清楚?」
「對。」
「你勒她的時候,沒想過殺死她?」
甄意沉默一秒,腦子轉得相當快。回答有,尹鐸一定繼續問:可能你的負面情緒傳染、影響並激發了另一個人格。
等他問出這個問題,即使她回答沒有,陪審團也會受影響,認為她是個只要被激怒就會失去理智讓另一個人格出來胡作非為的危險分子。
所以她格外堅定:「沒有。」反正不是坐在測謊儀。
「可淮如脖子上的勒痕非常深。」
「她想殺我,我為保護自己,把她勒到沒力氣後就鬆開了。屍檢報告顯示她墜樓而死,我勒她脖子並沒造成窒息,甚至沒給呼吸道造成傷害。」
尹鐸暗嘆她果然把警方提供的材料研究得透徹。
「淮如在清晨沖入我房間,我一睜眼就看見帶血的鏡子,她用項圈勒我的脖子。我沒找水果刀捅她,我勒她的工具是她帶來的繩子。這些足夠證明動機是自衛,不是殺人。」
言下之意,不要再給我套上暴戾或有殺人慾的帽子。
她帶着微微的警告,一字一句說完,法庭里安靜無聲。
法官點頭:「反對有效,檢控方不要再做言語誤導。」
尹鐸看甄意半晌,微微頷首:「抱歉。」
尹鐸不再對甄意提問,傳喚目擊證人。蘇姓證人表明,那天早上她走到樓下,聽到頭頂有女人驚呼,抬頭就見甄意把淮如推下樓。
尹鐸拿淮如的照片給她看:「這是墜樓的人嗎?」
證人蘇小姐為難:「不知道,她摔下來的樣子太慘了,我沒敢看。」反應真實。
尹鐸指了指被告席的甄意:「推人下樓的是那位小姐嗎?」
「是。」
「十三樓高,你看得清楚?」
「我看到她頭髮很長,穿着白色短袖T恤。那天很冷,應該就是屋子裡住的人。」
尹鐸問完,呈上甄意公寓樓道的監控:「死者墜樓在上午6:05分左右。監控視頻顯示被告於上午6:06:38秒從家裡跑出來。」視頻停住,「可以看出,被告當天穿着短袖T恤休閒褲,沒穿鞋。」和證人描述相吻合。
尹鐸轉身看甄意:「多處路段監控顯示,被告以上段視頻中出現的裝扮在街上遊走。我認為這時,她的精神已失控。非常危險。」
法庭投影儀上出現數段畫面:甄意亂糟糟的,赤腳在路中央跑,一會兒在這個監控視頻下,一會兒又在那個路口。她一身薄衣在冷天裡驚慌失措,太直觀太衝擊人心,旁聽席上眾人竊竊私語。
畢竟,法庭上鎮定自若的甄意和視頻里張皇逃竄的人差別太大。原來這就是人格分裂。
儘管議論聲起,甄意仍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