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最終章 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 12 線上閱讀

甄意緩緩睜開眼睛。

即使是夜裡,塔樓里也亮着蠟燭和紙燈籠。

甄意腳上裹着紗布,走上木樓梯,腳像踩在刀尖上。一層二層,她不做停留,上去第三層。

油燈,燭火,月白燈籠,古老安靜的閣樓里,一室清雅墨香。

一壁一壁的黑色書籍立在玄色的書架中,沉默,穩重,帶着肅穆感,叫人心懷敬畏。

開着窗子,夜裡的風吹進來,甄意打了個寒戰,看見古老書架的底座上拿篆刀刻了數字:2005,2006……2017,豎樑上刻着1,2,3……11,12。一目了然。一年的一個月里擺着書。書下的橫樑上刻了數字。有的刻着1~7,有的1~3,有的21~31。是天數。

十二年的漫長,匯成一室沉默而無聲的黑色線裝書。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壓在她的胸腔,喘不過氣。她立在中央,不住地回頭看,原地轉了好幾圈,惶恐而忐忑,不知該從哪裡看起。

最終,她的目光落到2017,04的空間上。擺了2本書,第一本1~20,第二本21~30。

是今年,他們相遇的四月,那一天是21號。

她肅靜而不安,心微微發涼,細細碎碎地顫抖起來。

把第二本抽出來。純黑色的線訂筆記本,質地很好,拿在手上,溫潤,厚重。翻開是米白色的紙,沒有線條,沒有雜質。

小號毛筆的行書,行雲流水,清秀雋永:

「2017年4月21日

你好。

是甄家,找哪位?

在的。

老頭子別怕,沒事了。

再見!

請等一下!

剛才不小心拿你的風衣擋水,我洗乾淨了還你?

言格?

好久不見。

你忘啦,我是甄……」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見甄意了。」

她的眼中浮起一絲淚霧,深吸一口氣,手臂像是載着千斤的重量,把那本書塞回去。

目光下移,落到最近的2017,11上。擺着3本,第一本1~5,第二本6~13,第三本還沒標數字。她拿了第三本,很快明白沒標數字的原因:還沒寫完。

第一頁:

「2017年11月14日。

(電話)

言格,今天有點兒忙哦。

……

我中午吃了超大的披薩,一個人全吃掉哦。工作室的人瞪着眼睛像看餓死鬼一樣看我。幸好你不在,不然我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

……」

她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近半個小時,整整六頁紙,他一字不落地記下。即使到最後,字跡也不慌不忙,看得出心情平靜寧和。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忙,沒看見甄意。」

漸漸,悲傷的情緒像某種黏稠而不透氣的液體湧入她的心房。她的心一點點變沉,快撐不住,要墜落。

換一本。

「2017年9月10日

言格,你孤獨嗎?

言格,不要怕,我會一直陪着你吶。這樣你就不會一直孤獨了。

……」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見甄意了。」

再換一本。

「2017年7月30日

言格,你知道開心是什麼感覺嗎?你開心過嗎?

言格,我想讓你開心。人生那麼長,要活那麼多年,一個人,不寂寞嗎?每天這樣,一個人開車去醫院,一個人開車回家,沒人和你說真心話,你也不讓任何人走進你的心,不孤單嗎?

你這樣,我會心疼;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放手啊!」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見甄意了。」

書頁在風中唰唰翻飛,她合上筆記本,手劇烈地顫抖。

夜風冰涼,心疼得抽搐,像被人挖出來扔進冰窖。眼神呆滯渙散了,卻回頭望住身後的「2005年」。她目光筆直,含着晶瑩的淚水,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穿過呼嘯流逝的時間,一點一點時光倒流,回去最開始的初見。

「2005年」的1-8層是空的。第9層,以10號開始第一本黑色日記。視線已在水光里模糊,手也在猛烈顫抖,幅度之大竟在木架上磕磕碰碰。

十二年前的筆記本,歷經歲月,封面已稍稍褪色,泛着隱約的白。翻開,書頁早已泛黃。

十二年前,言格的字跡還很青澀,規矩的楷書,沒有如今這般形成自己的字體和風格。那樣稚嫩,那樣年幼。

她只看一眼,眼淚就瘋了般從心裡湧出來,漫過喉嚨,盈滿眼眶。

她張嘴想發聲,又猛地拿手捂住嘴。她捧着一本書,弓着腰渾身都在顫抖。

滿世界晶瑩的琉璃里,水光燦燦,她看見泛黃的第一頁上,寫着:

「2005年9月10日

欺負 學校 同學 死啊

天 你 好看

漂亮 走 會 劫 遇到我 色

不要 玩 我是外貌協會的 激動

噢 趣

你叫

做我男朋友吧?」

每個字的落筆處都格外用力往下摁,仿佛他在竭力回想,狠狠努力。可如何逼迫自己,都想不起來完整的話。

因為他聽不見啊。

可結尾處一句話格外流暢:「今天,我遇到一個女孩。她從天而降,像一顆彩色的太陽。」

甄意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湧出,再度蓄滿,再度流淌。她單薄的肩膀在夜風裡像紙片兒劇烈顫抖,一室的時光壓在她肩上,她猛地跪倒在地。

她甚至能想到多年前言格寫第一篇日記時的狀態。他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黑暗,安靜,他也不覺得孤獨。

直到那一天,有個女孩,從天而降……他看見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裡,只有她。

她在笑,她在蹦蹦跳跳,她在說話。他很想聽到,很努力,甚至很焦急。

但跳進他耳朵里的話全是支離破碎的。他每寫完一個字,都無意識地狠狠摁一下,是着急,是懊惱,是想盡力想起女孩說的話。

第二天,第三天,女孩跳進了他的生活,她說的話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慌亂,記錄下的全是片段,摻雜着偶爾的隻言片語:「回 新裙子 升旗 好看 樹……你看彩虹!」

她手上全是淚水,慌不迭翻看後面,全是碎片和每個字最後一筆的努力和執着。

她撲到書架邊翻看接下來的日記,前三個月都是零碎。可一天一天碎片越來越少,完整的句子越來越多,落筆處的用力度也越來越輕。

那麼多話,嘰嘰喳喳,一天又一天。

「樓梯間的燈壞了,草莓味冰激凌上市了,考試得了21分,回家晚被姑姑訓了,來月經肚子痛了,體檢長高了三厘米……」

所有她忘記的瑣事,年少的青澀記憶,懵懂而無憂無慮,在相處的那四年全部沉澱紙上。

她淚眼矇矓,無法呼吸,一頁頁往後翻,少年的回憶像膠捲般飛逝,到了分別的那天。

KTV火災後「2009年7月31日

……

言格,我不喜歡你了。你好無聊,和你在一起,我都變得無趣了。

言格,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和你在一起時候的我自己。一點兒都不喜歡。

看什麼看?放手,叫你放手。

言格,我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了,聽不懂嗎?

後會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生氣了。」

甄意痛得摧心掏肺,腦子裡猛然閃過一個畫面,少年摔倒在地上,爬過來,污濁的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腳踝。她一腳掀開,沖他擺擺手:「後會有期啦。」

風穿堂吹,那一頁的背面出現另一行字:「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甄意奔涌的眼淚瞬間風平浪靜。在八年前分別的結尾,在十二年的日記里,

十二年,4383天,他唯一一句流露情緒的話便是: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是她害了他,他原本好好的,是她不該招惹他。

她痛哭着摸爬着去找那空缺的八年。手上沾滿淚水,慌亂地一本本翻開,千篇一律,除了日期:「2009年9月1日」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2009年9月2日」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

整個9月,10月,11月,12月,到了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

「2017年4月2日」。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一本本抽出來,一本本看,流動的日期,不變的話。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手中的書本墜落,甄意狠狠摁住頭,頭痛得要裂開,拼命想,卻再也想不起多餘的內容。

臉龐已全被淚水浸濕,卻再也停不下來,地板上,書頁上,全是淚滴洇開的墨跡,像黑色的水墨畫。

閃爍的淚光里,只有那些白紙上的字跡,格外清晰,一字一句,直直衝擊着她的心臟,剜心挫骨。

滿滿一室書籍,皆是為她而寫。

他從來不會說情話,只會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平淡溫和地記錄她或快樂或窘迫或難過或振奮的話語,從此,篆刻下那話語裡她流光溢彩的少年時光與青春。

只是,在每天一篇記錄的最末,以最安寧的字跡寫下他的心情,或許有稍稍的悸動,或許有淡淡的失落,或許有淺淺的期盼,寫出來,卻最是樸實無華——

「今天甄意忙,沒看見甄意。」

「今天看見甄意了。」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她跪在一室的黑色筆記里,捂着頭哭泣。

忽然抬頭,淚痕斑駁地望着窗邊的書桌,一桌一椅一盞燈,在秋風的吹拂下沉默而清雋,像坐在這裡寫字的那個人。

筆架上懸着幾隻小毛筆,桌子上乾乾淨淨,一座硯台一條長墨,孤獨地臨着夜風。

木棱支着窗子,外邊是無盡的黑夜。

依稀看到,十二年前,那個白襯衫的,不會說話的少年,就坐在那裡。他低着頭,背影沉寂,修長的指尖執着毛筆,記錄下與那個女孩的初次相遇。

於是,一瞬間,窗棱外,歲月如長河般流逝。

日生日落,花開花謝,歲月輪迴,滄海桑田。那個坐在窗前的少年一天天飛速長大,執筆的姿勢卻從未改變。

落落書寫,寫盡相思。

漫漫十二年!

四季變換,潮起潮落,這世上,無數情人分手了,無數語言消亡了,就連有的國家都分裂了,從地圖上消失。

時光流逝,再不回頭了,他的字跡都在書頁間變化了,可,他卻還在這裡。

沉默地堅守,不肯離開。

那一年,她帶着笑容降臨在他的人間,

於是,他安安靜靜地,用一生的時間,送她一份完美的紀念。

十二年的時間帶着巨大的力量壓在甄意身上,終於將她壓垮,她深深地弓着腰,捂着嘴,哭得像一隻抽搐的蝦米。

這一天,她似乎要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

狂風似乎也在悲戚,從窗外吹進來,吹動燭光搖曳,夜影婆娑,吹得書頁嘩嘩翻動,哀哀作響。

她張着口想辯解,可陡然腹中巨痛,痛得她猛然止住眼淚,最終只能用力捂住嘴,驚恐地瞪大眼睛。

手心裡,眼淚與鮮血混雜,她慌亂地拿雙手捂住。這才知,人可以生生心痛到嘔血。

剎那間,淚水再度瘋狂流瀉。心痛得已經沒了知覺,拼命想要捂住疼痛,可血腥味如潮湧般瀰漫上來,再也抑制不住。

他說,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肝腸寸斷矣!

言格端着餐盤,才繞過走廊,忽地聽見夜裡甄意悽慘的叫聲:「不要!不要!」

抬頭便看見高高的塔樓上,起了火光。

他隨手把盤子留在長廊里,立刻朝那裡跑去。

趕到樓下,就見古老的高塔閣樓里起了火。

甄意撕心裂肺地哭叫:「不要這樣,姐姐!你不要這樣!不要!!!」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飛快地跑上三樓。

書房裡一片狼藉,黑色的筆記本堆放在房間中央。蠟燭、燈油灑在上邊,燃着熊熊大火。

而甄意跪在書堆邊,赤着手在火里搶救書籍!

火舌舔舐着她的雙手,她竟毫無知覺,一邊拿手拍火,一邊催人心肝地悲戚大哭:「不要燒我的東西!不要燒我的東西!」

「甄意,別碰!」言格心疼得滴血,立刻大步過去,把她從地上撈起來。

可她拼命掙扎,手燒出通紅的傷疤還要去撈,她已經徹底失控:「言格,姐姐把你的書燒掉了。你快點救火,你快點救火啊。」

言格的眼眶一下子濕了,牢牢把她箍進懷裡,任她如何地掙扎反抗也不鬆手。

「甄意,你聽我說。甄意,不要緊的,燒掉就燒掉了,不要緊的。」

庭院外已傳來人聲,是救火的人要來了。

他話語才落,懷裡的甄意突然安靜了下來。

言格緊緊摟住她,貼住她被火烤得滾燙而濕漉漉的臉頰,心疼如刀割,輕聲卻含力道:「甄意,這些事情都沒有關係……」

話沒說完,懷裡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猛然間,言格心一涼,立刻把她鬆開。

「沒有關係嗎?」對面的女孩臉色紅彤彤的,滿臉淚水,偏偏表情格外冷靜而冷酷,「傷害你最深的人,和你最愛的人,在同一個身體裡,真的沒關係嗎?」

言格退後一步,緩緩和她拉開一段距離,面色沉靜淡漠下去。

「沒關係。」他淡淡道,「因為有她的好,所以你這樣的壞,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甄心的臉色更加冷酷,她多氣啊。

正是因為這個男人,她過了十幾年蟄伏的生活,永遠被甄意壓制着。

八年前,簡單的誤會,不會讓他們分開。可以因為誤會分開的少年,他們的感情經不起考驗,膚淺細碎,又哪裡可能讓人痴望堅守八年?

不可能啊。

這個男人,少年自閉。他的世界裡,便只有甄意。

他真正像一隻沉默的小狗,不懂這個世界,卻只知道守着它心靈的主人。趕它它不走,踢它它不逃,把它送到遙遠的地方扔掉,它也一路艱辛地趕回來。

他便是這樣的人。

不懂人情,不懂世故,也不知分手為何物。

甄意已經是他心裡的太陽,分手是什麼?他不明白,也不會遵守。她甩開他的手,他就學她以前追他的樣子,一次次追過去,一次次緊緊握住。

她甩開多少次,他都比她堅持多一次。

所以,如果不是那樣的傷害,不是發現甄意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他就是死也會倒在她的腳邊,不會離開啊。

他是言格,他不可能離開甄意。

也正是因為這個男人,甄意的心裡有了陽光,而黑暗處的甄心,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