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三章 栩栩如生 · 13 線上閱讀

「所以不管我的當事人有沒有殺他,他都必死無疑。」楊姿已迅速調整,為淮如減刑。

「反對!」甄意立即起身,思路異常清晰,「辯護人忽略了林涵警官必死的一個關鍵條件:在沒有救助的情況下!如果得到救助,他不會死。」

楊姿道:「在當時的情況下,沒人能給林涵救助!」

「人質里有一位醫生。」

「可綁匪不會讓她救助。」

「綁匪後來讓安醫生給另一名受傷人質提供救助,這說明一切都有轉圜的可能。」

「出現轉圜是因為有專業的心理醫生出現。」

甄意冷笑:「這也就證明許莫並非不通人情的兇殘。」

「你……」楊姿再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咬咬牙,說:「林警官重傷不治,我的當事人即使判斷失誤,也是出於兩者相較取最輕的犧牲。這是合理的選擇。」

「不,就是謀殺。」甄意眼中閃過冷光,「法醫說了,林警官的直接死亡原因是挖去心臟。淮如難逃罪責。將死之人並非死人,等同於活人。殺死將死之人,罪行等同於謀殺!」

楊姿爭鋒相對:「即使無法免責,罪責也輕。」

「肅靜!」法官猛敲法槌。

一片緊張。這樣律師間直接爭辯的情況,庭上並不多見。

庭審到了最後,甄意最後一次盤問淮如,這次,她問了一個比較奇怪的點:「你之前說,你不認識綁匪?」

「是。」

「好,請描述一下林警官被綁的情景。」

淮如已經怕了她了,非常緊張,想不明白她思維怎麼如此跳脫,只能如實道:「許莫把昏迷的警官帶回來,把警官綁起來,給他清理。」

「他把林警官綁起來的時候,你在哪裡?」

「柜子的背面。被綁着。」

「你有沒有試圖為林警官求情?」

「……沒有。」

「因為隔着帘子,所以你在幹什麼,安醫生其實看不到。」

這個問題實在微妙,可淮如不得不承認:「……是。」

「那你有沒有幫助許莫綁林警官?」

「……」

楊姿:「反對。」

法官:「請陳述必要性。」

甄意大聲道:「法醫證明,林警官昏迷。昏迷狀態下,許莫一個人怎麼把高大的林警官綁上去?如果林警官不是昏迷狀態,他會反抗。但法醫鑑定他身上並沒有多餘的傷。淮如,你幫許莫了,但你沒向警察提過這個情節。為什麼隱瞞?」

接二連三,陪審團的眼神開始複雜。

淮如大汗淋漓:「我……是他脅迫我的。」

「具體點!」

「他扶着林警官,讓我用繩子和膠帶綁他。」

「他是怎麼命令你的?」

淮如很謹慎,顧忌着安瑤,說:「手勢。他沒說話,用手勢。」

沒想到,甄意來了句:「你能演示一下嗎?」

她照做,拿法警演示,指指脖子、腰部、大腿、腳踝,最後是手。

甄意看完了:「請重複一遍。」

淮如思索半刻,按相同的順序指了一遍。

甄意問:「確定?」

淮如知道她肯定有目的,卻偏偏猜不出她的重點,簡直要瘋了,硬着頭皮:「對。」

「然後?」

「我的手全程被膠帶綁着,腳只能勉強挪動,他把我重新綁去鐵櫃後面。」

大家都不知她問這些問題的用意何在,直到甄意淡淡說:「你沒有指頭部。林警官嘴上的膠帶是你潛意識自主蒙上去的。不是許莫指示。」

淮如一怔,楊姿立刻大聲:「反對!」

可甄意全然不顧,聲音比她更大。

「許莫沒理由捂住林涵一個人的嘴!為什麼林警官被捂住嘴?」甄意厲聲斥她,眼睛都紅了,「因為你綁他的時候,他醒來了,看出了你是共犯!」

這一刻,她陡然想起林涵死前盯着淮如的那個驚愕而不甘的眼神,那句沒說完的「甄意,她……」

她眼裡蓄滿淚水,咬牙切齒:「是你現場透露林涵是警察,我是記者,是你在給許莫報信!」

楊姿再度反駁:「反對!」

可甄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拿起桌上的證據,語速飛快:「你說你生活貧困,說你不認識許莫,可你和你弟弟在花旗銀行的聯名賬戶里有上百萬英鎊。過去四年裡許莫往賬戶打了數十次錢。你敢說你們不認識?」

淮如早有準備,強作鎮定道:「那是許莫為我弟弟捐助的公益款項,我們並不知道捐助人是誰,我不認識他。」

一開始控方提供這項證據時,楊姿想過讓淮如承認和許莫認識,或謊稱男女朋友。可淮如心裡有鬼,非要用自己想出來的理由,堅稱不認識。

而甄意太聰明,之前一直不提這個證據,直到給所有人營造淮如不誠實的印象後,才陡然提出。到了此刻,她這樣的說辭結合之前的一系列漏洞,太不可信。

淮如毫無還手之力,可甄意的審問勢如破竹,還沒結束:

「淮如,你是怎麼從地下室逃脫的?你口供說掙脫了繩子和膠帶。這是現場發現的膠帶,上面沾了你的皮屑和指紋。看膠帶的斷口!」

法庭投影儀上出現影像。「膠帶根本沒有拉扯和掙扎的痕跡,而是整齊的刀切口。你不是自行掙脫,是許莫放你下來的。你們根本就是同夥!」

楊姿愕然,她也看了控方提供的現場照片,可她沒注意這個細節,也沒想到膠帶的切口會有遺漏。

淮如則驚怔如石化,張口結舌,她分明收走膠帶,難道黑暗中遺漏了一條?

果然,甄意什麼都不會放過,更縝密的來了:

「除了這條膠帶,其餘綁你的膠帶全都不在現場,被你帶走了!據你自己描述,你驚恐萬分,請問你哪裡來的心思去回收膠帶?」

她把證物袋摔在桌上,啪的一聲響,現場死寂,只有她是主宰。

她再次拿起一個本子:「這是林警官的日記。」

楊姿瀕臨崩潰:「這項證物並不在證物單上,我反對!」

「這是林涵的妻子凌晨發現剛剛才拿來的,你給我閉嘴!」

甄意一聲斥罵,叫楊姿瞠目結舌面紅耳赤,她從未受過如此大的羞辱,而甄意不再看她,直接快步走到淮如面前,疾言厲色:

「他去醫院調查許茜死亡案那天,看到許茜的器官捐贈書,受益者是你弟弟淮生。他懷疑你利用許茜的生活習慣和性格殺死她,但沒證據。那時他看到另一個病人徐俏的器官捐贈書受益人還是你弟弟。

「他在醫院查到,你給徐俏配過骨髓,和她配型一致,可你隱瞞下來,一直沒救徐俏,最終導致徐俏惡化死亡。她的腎捐給了你弟弟。

「你知道林警官調查過,主動找他,想收買他,讓他不要把你對徐俏見死不救的事情說給淮生知道,淮生太愛徐俏,會拒絕換腎,會恨你。林警官根本沒想把真相說出去,也沒想干擾你弟弟換腎,他還勸你以後不要再做錯事。這樣的人……」

甄意張了張口,眼淚下來了。

她舉着那個字跡清朗的日記本,止不住顫抖,淚水一顆顆下砸,狠烈地,一字字哽咽:

「這樣的警察,你一開始說不認識他,後來承認;這樣的警察,你故意暴露他的身份,讓許莫對他開槍;這樣的警察,你故意殺他,把他的心活生生地挖下來!」

法庭上寂靜得仿佛空曠的原野,只有甄意字字泣血悲涼極傷的聲音在迴蕩。

只有旁聽席上林涵的妻子輕輕抽泣,催人心肝。

陪審團里有人落淚了。

淮如幾乎瘋狂,晃着證人席,大罵:「你們栽贓!是律政司的人栽贓我,陷害我!我沒有。」

甄意的情緒已然收不住,狠狠抓起桌子上的一摞資料,劈頭蓋臉往淮如頭上砸。

全場震驚。

這種相當於當眾打臉的行為,從未在法庭上出現過。

甄意聲音在顫,兇狠到幾乎嘶啞:

「這是醫院的骨髓配型記錄,這是花旗銀行的資金證明、匯款記錄,這是林涵的十幾篇筆跡。是!林涵寫日記的時候提前預知,他會被你這個畜生挖了心,然後讓他的日記出來做證!!!」

白花花的紙張砸在淮如頭上,漫天飛舞。她頭髮散亂,呆若木雞,頹然倒在證人席上,深知已無力回天。

楊姿的肩膀也垮塌下去,沒了生氣。

法庭上寂靜如深夜,近百人的現場,沒有一絲動靜。

有人含淚,有人沉默。

法官靜默良久,緩緩道:「控方律師,請注意你的行為舉止。」連這一句話,似乎都透了無盡的悲涼。

安靜。

其實,這時,沒有人會怪她。

甄意一身黑色西裝,看上去那樣纖細瘦弱,背脊卻非常筆直,白皙的臉頰抬起來,高昂着頭,臉上全是淚水,極力穩着聲音,一字一句地,擲地有聲地宣告:

「最後一項證據,控方未提前告知辯護人。辯護人和當事人有權自行聘請筆跡專家鑑定,有權質疑證據,有權申請二次開庭。控方保留對當事人所聘請筆跡專家的審查權。

……

「控方認為,被告人淮如,在人身安全並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將警察林涵殺死,並意圖偽裝成受脅迫殺人。犯罪事實明確,人證物證確鑿,根據《殺人罪行條例》第二條第1款規定,「被告懷有惡意,意圖殺人,結果殺死該人,犯,謀殺罪!」

中途休庭。

甄意走進洗手間,才打開水龍頭,手開始抖起來。低下頭,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往洗手池裡砸。

林涵,那麼好的林警官啊。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臉。剛才流淚太多,臉上全黏膩了,涼水撲上去,清潔了不少。她抽紙巾擦去臉上的水,準備出門,卻撞見楊姿進來。

楊姿很落魄。她只是律師,承受的責罵並沒淮如重。但旁聽席上的記者和民眾全在讚嘆甄意的表現,討論林警官的悲壯,連帶議論甄意身中兩槍也不肯受迫殺林涵的事。

還有人會痛罵淮如,但沒人看見她。她完全被忽略了。

楊姿垂頭:「甄意,淮如和我商量過,她不需要二次開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記是真的。你說對了,她主動綁林涵時,林涵醒來,知道她是同夥。」

甄意臉上沒什麼表情,只不咸不淡地「哦」一聲。

楊姿試探着說:「我還是要嘗試給她減刑。」

「嗯。」甄意這樣漫不經心,叫她摸不到頭緒,再問:「你呢?」

「堅持終身監禁。」

楊姿沒想到她這麼固執,臉上過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經表現到最好,成了全場焦點,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還要怎麼樣?」

甄意扭頭,目光有些冷:「沒有,我想要的只有一樣,給淮如判終身監禁。」

「甄意,何必呢?淮如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弟弟,她需要……」

「她需要什麼都不關我的事。」甄意打斷,「你當事人的殺人動機就這樣告訴我,沒關係嗎?」

「你……」楊姿見她態度堅決,更加急,「你怎麼這麼無情?為什麼不會憐憫?」

甄意差點冷笑:「楊姿,我看上去像是聖母嗎?憐憫這個詞,只留給值得憐憫的人。」

「淮如他們姐弟也很可憐。他們也過得很辛苦。」

「再可憐也不能成為殺人的藉口!」甄意忍不住大聲,「這世上很多人都過得很辛苦,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殺人。而且楊姿你捫心自問,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還是你自己的名聲?」

楊姿一怔。

「楊姿,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嗎?」甄意緩緩問,「你為陌生人哭過嗎?為你的當事人哭過嗎?」

楊姿不解。

「你知道憐憫真正的意思嗎?看到無辜的人慘死,看到年邁的母親流淚,你會心疼心酸嗎,即使你不認識他們?」

楊姿辯駁:「我並不像你那樣愛哭。」

「不是。人應該對自己堅強,對別人,卻要有一顆柔軟的心,有一顆會落淚的心。而你,剛好相反。」甄意說,「從以前到現在,每個案子你重視的都是社會關注度。你只想怎麼成名,就像這次,你根本沒有想盡辦法為淮如辯護。那捲膠帶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現場的細節給你。你卻沒注意。我拿它當證據時,你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楊姿咬牙不語。

「上法庭時,你的心情是什麼?在鏡頭前表現?呵,」甄意笑了一聲,「知道我的心情嗎?為我的當事人辯護,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絕不餘留任何一絲力氣,也絕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我的背後只有我的當事人。你呢?你的背後全是鎂光燈。淮如選你做辯護人,她看錯人了。」

楊姿臉紅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現在就是在為她爭取。」

「律師的作用在庭上。」甄意聲音冷了,「楊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辯護人是像尹鐸那種程度的,這場官司淮如不會輸得一瀉千里。今天我的表現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楊姿臉色白了:「我只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樣。」

「不一樣。楊姿,我們不一樣。你永遠都不會和我一樣。因為……」她拉開門離開,聲音淡漠,輕蔑,「和我比,你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