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三章 栩栩如生 · 11 線上閱讀

「到時候,身體能好起來?」

「我會努力。」

這也是可以努力的啊。她看一眼手錶,起身:「林涵的案子,我和尹檢控官約好對證詞,先走啦。」

律政司大樓的走廊上很安靜,沒什麼人來往。外邊天空蔚藍,樓下車水馬龍。噪聲遠遠的像蒙在一層水霧裡,似乎熱鬧,卻不太清晰。

尹鐸接了兩杯水,遞一杯給甄意,問:「準備得怎麼樣?」

「我辦事,你放心。」甄意一回到工作,狀態就不錯,說話聲都是朗朗的。她從包里拿出資料遞給尹鐸:「我把安瑤的證詞整理了,隨便看看吧,能用就用。」

尹鐸接過來掃一眼,微微抬眉。她做得非常好,有幾點他甚至在準備過程中沒想到。

「甄意,你把自己當檢控官了?」他開玩笑,又問,「拿回執照,電視台也辭職了,有沒有想過來律政司工作?」

「哪有坊間自由?」甄意打馬虎眼,道,「還有,楊姿可能會說淮如殺的是一個必定會死的人。外國曾有個案子,被告受脅迫殺了立刻將死的人,無罪釋放。你要提前準備。」

尹鐸一副受教的姿態,稀奇道:「你怎麼知道對手的策略?」

甄意彎彎唇角:「那天遇見,她發表了幾句看法,我猜的。事先準備,別到時措手不及。」

他饒有興致:「楊律師要是知道,絕對後悔那天和你說話。」

「最重要的一點,淮如很可能是許莫的同謀。」

尹鐸微微斂瞳:「你也懷疑?」

甄意一愣:「你們也懷疑?」

「但沒證據。」尹鐸頭疼,「要麼她太縝密,要麼就像外界說的,我們太想治她,無中生有。」最近報紙媒體都在關注。大家認為淮如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合情的,法律上處於邊緣地帶。民眾普遍認為,因為死者是警察,律政司會想方設法致淮如於死地。

甄意把言格和她的分析說給他聽,尹鐸皺眉思索一會兒,說:「你等我一下。」起身去了辦公室。甄意坐在走廊里喝水,等了快半個小時,尹鐸才出來。

這次,他認真而冷靜:「甄律師。」

這個稱呼叫甄意稍訝:「怎麼?」

「律政司刑事檢控科希望把這次的檢控外判給你。」

甄意瞪大眼睛:「什麼?」刑事檢控科的確有把案件檢控工作外判給坊間大律師的先例和習慣,但大都是重大商業犯罪,輕型人身侵犯案件。

「意思是開先例。」尹鐸道,「K城有過私人做刑事控訴方的案例,這種情況極少,可也不是沒有。」

「但,為什麼?」

「說這句話不太恰當,但,」他遲疑半刻,「想給淮如判終身監禁,這種可能性最大。局勢微妙,很多人陰謀論說控方會曲解證據置淮如於死地。而陪審團成員就來自普通民眾。」尹鐸語速微快,帶着刻不容緩的緊張,「民眾的呼聲給林涵的父母造成極大的傷害,他們給司長寫信說希望他們的兒子不要成為民意的犧牲品;他首先是他們的兒子,然後才是警察。」

甄意鼻子發酸。

「K城有極少的私人刑事訴訟案例,他們想申請。司長考慮後,想把檢控權外判給坊間大律師,不給審判團控方借勢壓人的印象,讓這位律師代表控方的同時更代表死去警官的家人。」

甄意聽言,內心莫名被一種大勢將來的激動情緒席捲,手發顫。

「我們一直在找合適的大律師。但目前的幾位有的和我們合作密切,有的功成名就財富萬貫,在民眾心裡代表上層階級。」尹鐸目光熱切,「但你不一樣,你出道至今,都代表弱勢一方。即使戚勉,在想陷害他的父親面前也是弱者。」

尹鐸見她久久不表態,沉吟半刻,道:「甄意,作為你的學長,我建議你答應。接這個案子只會有好處。這種程度案件的外判可以說是史無前例。」

甄意已不能言語,身體止不住顫抖,那種浪濤奔涌般的激動情緒仿佛從內心最深處震顫而來。所謂K城法制史上的開先例都是次要。

她想親手送淮如進監獄!

律政司開創先河外判謀殺檢控權的新聞迅速席捲各大媒體,傳遍大街小巷。

K城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里,報紙電視各種媒體,全城都在熱議一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法律專家每天做客直播間,幫助民眾分析局勢,捋清線索。

一個叫甄意的律師同時接了兩個引人注目的案子。

第一個案子裡,她代表檢控方控訴淮如謀殺警察。

淮如的辯護律師楊姿聲稱淮如的行為屬於「合法殺人」里的「可免責殺人」,欲以此為淮如開罪,而控方律師甄意則認為淮如涉嫌最高「謀殺罪」,應判終身監禁。

如此,她要證明綁匪許莫沒有脅迫淮如殺人。

如果她成功,那臭名昭著的吃心綁匪許莫除了吃掉一堆動物心臟,實際上並沒有殺任何人,罪名會降為綁架和傷人。

同時,第二個案子裡,她要代表沉睡的言栩,辯護他並沒有殺死許莫。

兩場審判,第二場的被害人是第一場的受益者。矛盾。聞所未聞。

法律專家認為,第一個案子,淮如的律師可能以殺死必死之人免罪,甄律師則必須推翻這個理論;可第二個案子,她要證明言栩殺死的是必死人,無罪。

完全相反的兩個案子,這位律師期望得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再度矛盾。

史無前例。

報紙媒體都在說,這次的外判已經創造了歷史;但,這只是小巫。

如果她打贏這兩場完全相反的官司,她就創造了K城法庭真正的歷史。

K城,甚至放眼相似法系的國家地區,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案例。如果她贏了,她會為今後相似的案子樹立標杆。

民眾的熱情到了最高點,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她,能同時贏下兩個案子嗎?

這,是一個見證奇蹟的時刻。

開庭那天,法院門口盛況空前,比當初唐裳戚勉的案子還要引人關注。連警察都出動維持秩序。

綁架,挖心,人質被綁匪逼迫殺死警察,這樣的噱頭足夠引發全城關注。圍堵在整條街的記者和民眾像打了雞血一樣瘋狂。

先審的是淮如殺林涵案。

入庭時,甄意習慣性掃一眼旁聽席,言格坐姿端正,在最邊角的位置。雖然身體並未完全康復,還很虛弱。但她的庭審,他必然會來。

尹鐸也在旁聽席上。下一場審判,他和甄意在對立面,但這一場,他站在甄意這邊。

法庭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以前做助手的楊姿,成了對立面的辯護人。

此刻的楊姿心裡非常激動,信心滿滿。摸爬滾打那麼久,她渴望經此一役,一舉成名。

唯一的遺憾是,對手不是尹鐸。不然,可以當面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淮如一開始想過迴避,可楊姿說甄意的身份在打擦邊球:她和當事人淮如林涵都沒利害關係;控方沒有選她當證人,她不會以證人身份出庭。

大家都是鑽空子的人,楊姿深知甄意不符合迴避原則。更何況,她也希望和甄意做對手,在法庭上親自擊敗她。所以,她沒考慮申請迴避。

這些天新聞媒體全在討論甄意,這兩個對立的案子太耀眼,楊姿想,一定是言家動用關係想捧她出名。剛好,由她親自摧毀。

旁聽席上擠滿媒體和民眾,人頭攢動,卻井然有序。落座後再沒人發聲,也無嘈雜。

法官宣布開庭,座無虛席的法庭鴉雀無聲。宣讀完檢控書後,首先由辯護人楊姿盤問淮如。

楊姿一身黑西裝,走到法庭中央,面向淮如,嗓音溫柔:「請給我們描述一下你被綁架的經歷。」

淮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在停車場看見安醫生,想過去打招呼,突然被那個男人拖上車。他拿槍抵着我,我嚇得魂飛魄散,不敢亂動,只能聽他安排。」

她面色凝重,仿佛當初的經歷如今想起還是夢魘。

「接下來呢?」楊姿語氣非常柔和,像不忍嚇到她。

甄意明白,這樣的配合無非是給大家營造淮如受驚過度也是受害者的形象。

顯然她們準備充分,做得很好。淮如始終一臉不安的驚恐,描述如何被許莫拖下車,如何被他拖着經過一個泡着紅色動物心臟的水池,又描述陰森的走廊,泛着白光的玻璃房子和手術室,成功運用各種的感官形容詞給在座的人描繪出一幅絕對恐怖的畫面。

這是事先商量好的,讓陪審團了解她無力而驚恐的處境及她遭受的巨大心理壓力。

甄意冷靜坐着,要不是她早見識過,只怕此刻都覺得陰風陣陣。

描述完場景和心路歷程後,淮如終於進入正題,講起被脅迫殺人的環節。說到這段,她幾度落淚:「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可他拿槍口對着我們。我沒有辦法,我太害怕……」她伏在證人席上,嗚咽大哭,「我每天都不受控制地回想當時的噩夢,永不會忘記。對不起,我對不起林警官。可我真的好怕死,我好怕死!」最後一句話真是道盡人性心酸悲涼。

旁聽席上,眾人唏噓不已。楊姿聲音柔和,像苦情電視欄目主持人:「那時,你想的最多的是什麼?」

「反對。」甄意抗議,「無關問題。」

法官點頭:「辯護人,請陳述問題的必要性。」

楊姿道:「我當事人的心情和心理壓力會影響她的判斷。」

法官斟酌片刻,說:「請準確地提問。」

「是。」楊姿看向淮如,「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我弟弟。」淮如淚流滿面,「我和他相依為命,他身患尿毒症,一直由我照顧。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弟弟就活不成了……」

好一手親情牌。她淚如雨下,講身世如何悽苦,如何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工資微薄照顧重病的弟弟。

甄意數度抗議「無關煽情」,卻招來楊姿更激烈的反駁。

到最後,楊姿激動起來:「我的當事人,一個普通的公民,熱愛工作,為弟弟奉獻,求生欲望強烈。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有部分人會做出高尚的行為,可像我當事人這樣求生的小人物才是社會常態。高尚的行為值得我們推崇,但普通人的選擇也無可厚非。在座的各位,關鍵時刻試問誰能堅定不移地捨己為人?誰又會像我的當事人這樣選擇保全自己,為自己的家人活下去?」

她越說越慷慨激昂,煽動人心的話語在法庭里迴蕩,聽者被她感染,為之動容。

法官猛敲法槌:「辯護人,請不要情緒誤導!」

楊姿立刻收斂,低頭認錯。但,這勢必會誤導眾人的情緒。

甄意絲毫不亂,早料到楊姿會打感情牌,只是沒想到淮如表現如此好。

楊姿回位後,甄意起身,走到淮如跟前,遞給她一張紙巾。後者意外,小心地接過來,不懂她的意思。

甄意涼淡道:「自案發,你面對各類媒體哭了一個多月,我不知道你眼淚哪來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哭成習慣。但法庭上要控制情緒好嗎?」

簡單的一句話,暗諷她做戲。

淮如攥着紙巾,不吭聲。而楊姿甚至無法提出抗議,那會是此地無銀。

甄意語氣若有似無,問:「你很怕死,因為你死了,你的弟弟就活不成。你捨不得弟弟,想為他活下去?」

淮如的苦情史一直被媒體報道,為她加了不少分。她點頭,抹眼淚:「是。如果我孤獨一人,死也無所謂。但為了弟……」

「好一個為家人活下去。」甄意誇讚,笑容一凝,語峰急轉,「你的家人是家人,林警官的家人就不是了嗎?」

她變了臉色,指向旁聽席,那裡,一對父母白髮蒼蒼,一個女人滿面淚水。

「林警官的父母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就坐在這裡等着法律為他們的家人聲張正義!老人身患重病,妻子身懷六甲,現在,誰來為他們活下去?」

全場噤聲。

甄意質問:「你們一個個聲稱殺人無罪的,誰敢抬頭看他們的眼睛?他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家屬!」這句話無疑是給那些同情心泛濫的人打臉。

一句話挽回大半局勢。

楊姿猛地想起,甄意不僅代表控方,更代表了有血有肉的受害者家屬。感情牌不是只有她會打。

淮如沒料到這一招,好幾刻沒反應,直到法庭上起了小小的議論,她才再度痛哭流涕:「對不起。是我自私,在那種情況下只想保護自己。對不起,我以後供養林警官的家人……」

面對她的懺悔,甄意冷言打斷:「我開始提問了。」

語速很快,不帶任何情緒:「剛才你回答楊律師提問時,說你恐慌害怕,時刻擔心被殺?」

「是,我被綁架那麼久,太害……」

「回答是就可以,不用引申。」她聽夠她的苦情戲,不需要她再影響陪審團。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