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三章 栩栩如生 · 8 線上閱讀

甄意看着安瑤篩茶,好奇:「你和言栩小時候怎麼認識的?他為什麼叫你如笙,是小名?」

安瑤沒來得及回答,甄意的手機鈴聲打破沉默。放下電話後,甄意說:「安瑤,你不用那麼自責了。」

「怎麼?」她正用心燙茶葉。

「警方之前給你定的自衛殺人。現在法醫鑑定,刀刺進許莫胸口。離心臟很近,但剛好錯過,只差幾毫米。」

「哦。」安瑤悉心地燙茶杯。

「司瑰讓我告訴你,許莫不是死於你刺進去的刀片,而是溺水。你的自衛行為並沒殺死人。」

叮咚一聲清脆,言栩手中的棋子墜落棋盤上。

言格把砸開的棋子一個個擺回原位,抬眸看言栩一眼,眸光很深,問:「怎麼了?」

言栩不吭聲。

甄意沒多想,安慰安瑤:「別那麼多心理負擔。」

安瑤專注盯着煮水器,煮久了泡的茶不好喝。她靜心下去,沏出一杯晶晶亮的茶,捧去給言栩。

言格看着棋盤,淡淡地說:「你知道許莫有病。」這個「你」,是安瑤。

安瑤茶杯里的水輕輕晃蕩一下。有風吹,露台邊一樹月桂花輕輕搖擺,一片雪白柔軟的花瓣落進茶杯,漾起漣漪。言栩垂着眸,像靜止的。

「季陽問你,許莫找你看病時,你有沒有察覺他有什麼不對。」

安瑤把杯里的茶倒了,重新沏:「我和言栩就是這麼認識,所以誤以為許莫喜歡我,藉機接近,因而沒懷疑他精神有問題。」

「邏輯上沒問題,情理說不通。」言格仍在下棋。

而安瑤背着身,仍在煮茶。像兩個世外高手。「我對外人的事,向來漠不關心,沒迎合,也沒心思拒絕。」

「如果沒有言栩,你的確會這樣。」言格長指撿棋盤上的棋子,道,「但有言栩,就不一樣。」甄意驀然明白:有的女人即使有固定的關係,也會接受其他男人的愛慕,但安瑤不會。

「你太喜歡言栩,因為他,和所有男人保持距離,工作中有同事病人接近,哪怕只露出一點好意,你都明確拒絕。」言格平靜道,「綁架你後,許莫對你並沒有表現出別的心思。你不是會自作多情的人。你對男人很遲鈍,本就沒有誤解許莫。」

安瑤靜靜往茶杯里倒茶,晶瑩的茶水流在輕顫。

「你知道許莫不停找你是因為心理出了問題,換言之,你早知道許莫有妄想症。」

甄意驚訝地盯着安瑤,可她只是再度捧起茶杯,送去言栩面前。

言栩抬手接過,輕輕捏住,說:「她不想招麻煩。僅此而已。」

安瑤站在言栩身邊,低着頭,看不清表情。言栩:「許茜的死已經給如笙留下陰影,如果這次大家怪她沒早點意識到許莫的心理問題,她會承受不了。」

言格抬眸,看着言栩。同樣清秀的臉孔,同樣澄澈而深邃的黑眸。

露台上,風鈴輕響。

言格收回目光,不徐不疾地收撿棋子,道:「那幸好,安瑤的刀剛好從許莫的心臟擦過,沒有正中要害。不然,即使是自衛殺人,她心裡也肯定過意不去。……警方怎麼說?」後一句是問甄意。

甄意頭皮發麻,道:「說可能他從傳送帶上滾下,跌進水池裡淹死。這樣,安瑤算是間接導致。但……」

言格接過話去,語調清揚:「但他們不排除安瑤進一步把許莫溺死的可能,對吧?」

甄意沒吱聲。如果是這樣,性質會改變。許莫被刺,已沒有威脅能力,就不再是自衛。

明月皎潔,一片安靜。

如果有朝一日,這個男人要是把誰當敵人,對方只怕絕對無處遁形,死相極慘。甄意輕聲說:「警察明天想請安瑤配合調查,或者他們過來。」

「讓他們過來吧。如笙要準備婚禮,沒有時間。」言栩寂靜地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拉起安瑤走了。

甄意和言格步行回去。路上,甄意默不作聲,幾次偷瞄,可夜色里,看不清言格的表情。

穿過籬笆上的月牙門,甄意望見那座塔樓,岔開話題和心情:「是你的樓?」

「嗯。」

「我想上去看看,好不好?」

言格稍稍猶豫:「去吧。」

塔樓里燃着沉香,一樓簡潔乾淨,沒有家具,只有木壁上淡雅清淨的裝飾,窗台上擺着一隻白玉細頸花瓶,裡邊插朵紅山花,像苗條害羞的美人。

沿木梯往上,二樓是書房,清幽潔淨。上去三樓,還是書房,卻與第二層不同。

窗前一張書桌,擺放着筆墨紙硯,四壁的書架從地板到天空,擺滿了書。清一色放着一模一樣的黑色線訂本,大小薄厚全一樣。只有這一種。

甄意莫名覺得自己回去了古代,在某位史學家的書齋里。

「這些書怎麼都一樣?」甄意抬手想拿一本,卻莫名敬畏,不敢觸碰。轉頭看言格,他也有些緊張,她甚至可以聽見他不太穩定的呼吸聲。

他極輕地蹙眉,似乎在做什麼重大的決定,終於,他走去窗邊:「這裡的書是有順序的。」他抬手,忽然,一個聲音穿透寂靜的樹梢和夜色,悽厲地傳來:「哥!!!」

甄意一驚,不敢相信這樣撕心般的喊聲來自言栩。

趕去言栩那邊,他的庭院裡,好幾個黑衣男人守在古老的房門口。安瑤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表情空洞,像死了一樣。這麼多人,院子裡卻靜得沒有半點聲響。

房門開。安瑤立刻回望,言母,幾位黑衣人和提着藥箱的醫生走出。沒有言栩的身影。

言格上前奪過藥箱,摔在地上,針管藥瓶藥片全摔出來。甄意沒見過言格如此,驚住。

夜色中,他的側臉冰冷得可怕,拳頭緊握着,手背上青筋繃起:「你給他打催眠劑了?」

「必要的時候也會對你這麼做。」言母絕美的臉上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看了甄意一眼,「言格,想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就別做我不允許你做的事。和以前一樣,為了保護你們,我可以傷害任何人,包括你們的愛人。」

甄意脊背發涼;言格側臉蒼白,受傷的肩膀上開始滲血,傷口裂開了。

言母走下台階,在安瑤旁邊停下,表情比夜風還冷,再也沒了和善婆婆的樣子:「警察半小時內到。安瑤,你知道怎麼做。」

或許是快到初秋,夜裡的風竟有涼意,沁進皮膚里叫人戰慄。山澗古園林里燈光朦朧,從天上看,像幽林里浮着銀河。這星河一角的靜謐院落里,只有風吹驅邪鈴丁零作響,像久遠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頭的血一點點滲開,清俊的臉在夜色裏白得像紙。

言母着一件黑白撞色長裙,氣質絕倫。她手中拿着一小沓紙,走到言格對面,看一眼他的傷口,又看一眼醫生。一個眼神便叫醫生緊張,立刻去看言格的傷勢。

「走開。」他冷冷地說。醫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眼睛又要泛紅。「言格……」她低低地喚他,心疼又難過。上前一步,試探地去捉他的手。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發着不可靠近的冰涼氣質,聽出她言語中的惶恐和忐忑,便斂下去。

他轉眸過來,看她幾秒,終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讓醫生給他重新處理傷口。

言母看着甄意,神色莫測。她跟在言格身旁,緊張兮兮,不停地小聲叮囑:「醫生,你輕點兒啊。」

言母扭頭看安瑤:「一開始,言栩就攔截了調查你的人,你小時候做過的事便隱瞞下去。可我都知道。因他如此費盡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裝作不知。每個人都會犯錯,改正就好。但這次……」言母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面前,「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麼目的?剛才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你把他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沒有。」安瑤搖頭,「我愛他,沒有任何目的。」

「愛他就為你給他帶來的災難去負責。」

安瑤亦是平靜,說:「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自首。只是……」她把那些紙張撿起來丟進一旁的香爐里,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紅紅的,「這裡面的事不要告訴言栩。」

「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言母說完,轉身進屋照顧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風,微涼。庭院門前的石階上,月色如水。鵝卵石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山裡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綴滿碎鑽般的星,伸手可撈。

甄意望着夜空,心情沒它晴朗。安瑤坐在台階上,抱着腿,望着璀璨的星空不吭聲,仿佛在留戀什麼。是近在咫尺的星辰,還是言栩庭院門口淡淡的桂花香味?言格靠在木欄邊,微低着頭,亦是不語。

坐了一會,安瑤沒事兒似的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漂亮的臉上乾乾淨淨,說:「我先走了。」尚未起身,

「不可以。」言格淡淡道,「言栩不讓你走。他既然託付我,我就必然不放你走。」

甄意不語。剛才言栩的那一聲「哥」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說,我也會去自首。」

她看着籬笆邊的雛菊發呆,語氣不起波瀾:「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給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極輕的起伏,不太好控制,但緩緩吸了口氣,恢復平靜:「他對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讓我去警署自首,不肯放我走。因為情緒太激動,阿姨才會那麼對他,」安瑤低下頭去,長發遮臉,看不清表情了,聲音就着夜風,是落寞的,「等他醒來看不到我,又該幾天幾月地低着頭不說話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樣子,心酸。回頭望,庭院的走廊上,紅色的輕紗迎風飛舞,像溫暖而柔美的夢境。那樣美麗輕盈,如同霧氣般的紅色,是明後天結婚的顏色。

差一步就要結婚了。甄意難過:「安瑤,這是為什麼?」

「我小時候被孤兒院趕出來,做過小偷。成績好免學費生活費之前,我的一切都是偷來的,有次偷同學的錢,讓一個女生被冤枉,心臟病發。許莫知道這件事,威脅我。」

她說得雲淡風輕。甄意卻心痛難當,她知道那種在兒時被一切拋棄的感覺,

言格立在月桂樹下,幾不可察地擰眉,一半為安瑤的遭遇,一半為那些燒掉的紙張。

「言栩並不介懷。」

安瑤聽言,微笑,很溫柔:「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過去,以後好好的。只可惜,我剛剛才知道。我太懦弱,不敢告訴他真相,只想隱瞞;卻不想,他其實早就調查清楚。」

甄意心如針刺,他們是怎樣的錯過。

「我的一生,自問沒什麼想追求的東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則是我的生命。當年發生那種事,我知道錯了,越長大越明白小時候的錯。我每天都活在懺悔里,想起死去的那個同學就自責。遇到言栩後,更加覺得自己骯髒,不配。」

安瑤的手輕輕地抖,努力克制着,「我怕言栩知道,怕阿姨和叔叔知道,更怕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偷偷給同學家寄錢,卻不敢公開道歉。我不認識許莫,不知道他從哪裡得知,或許他是同學的親戚,來要挾我。我怕其他人知道,看不起我不要緊,可我擔心大家看言栩的眼光也異樣。只是,許莫非常虔誠地把我當醫生。對於病人,我無法不盡心,也無法用醫學殺人。」

甄意想得到安瑤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職業道德束縛,也想得到她兩難得幾乎發瘋的痛苦。輕聲問:「許莫要挾你給他換心?」

「他逼我給他做手術。我沒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爾會來醫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許莫差點衝出來。」

甄意驀地想起那次他們四個在淮生的病房門口說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瑤這邊。

甄意:「你猜到許莫有妄想症,知道他會惡化,但你想利用?」

「對。他遲早會綁架我,所以我放任不管,準備借被綁的機會,以自衛的名義殺死他。我至多以為他要我給他做支架手術,沒想過他要心臟移植。我以為他只會綁架我一人,沒想他綁架嬰兒。嬰兒在他手裡,我被牽制,結果自衛殺他不成,反而陷入危險境地。直到最後脫險,我返回去,殺了他。」安瑤終於說完,交代後事,「我配不上言栩。等他醒來,麻煩你們照顧他,叫他別難過。」

甄意道:「我們叫他不難過,他就不難過嗎?」

安瑤身影僵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拔腳離開。

言格立在木欄邊,風吹着柳條從他肩上撫過,他淡淡問:「就準備這樣去對警察撒謊?」

安瑤的背影再度一頓,卻沒轉身。

「我母親讓你去自首,說你刺傷許莫後,把他摁進水裡淹死。」

「這是事實。」

「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們要用鎮靜劑對付言栩?」

安瑤平靜如常:「言栩他不准我去自首,可我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

「撒謊。」言格簡潔利落地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