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二章 愛非其道 · 36 線上閱讀

上午熟悉業務,下午就被派去找器官捐贈素材。目的地:第三醫院。第一個聯繫人是安瑤。她很配合。但這幾天工作太忙,只能邊走邊說,大致介紹器官捐贈和移植現狀。

她人淡漠,說話平靜沒起伏,不知是不是醫生的耐心安寧,聽着莫名舒服。

甄意想,自閉的言栩喜歡她,一定有她的好處。

安瑤忙得腳不沾地,常有病人護士打擾,甄意不耽擱,很快離開。聯繫人還有三個,被奇妙的命運聯繫到一起。

徐俏,二十五歲,女,急性白血病,等待合適的幹細胞,幾率二十萬分之一;

淮生,二十六歲,男,尿毒症,等待腎源,合適配型比率不低,但供求比萬分之一。

許茜,二十五歲,女,先天性心臟病。

「那天護士推我去草地上散步,風很大,吹掉了假髮。有個男孩經過,幫我撿起來拿到水邊洗。他叫我美女。哈哈。」徐俏坐在窗邊,和甄意講起舊事,臉因疾病而蒼白,笑意卻格外純淨,「以前也有人叫我美女,可光頭後就沒了。假髮濕了,他給我紗巾,波西米亞風,包在頭上漂亮極了。當然啦,漂亮極了是他說的。我可不好意思。」

「就這麼認識了?」甄意問。

「嗯。就這麼認識了。」徐俏拖着腮,含笑,「護士說他叫淮生,尿毒症,靠腎透析維持生命。我說他長得真帥,護士說幸好你沒在他透析前看到,那時他是腫的。哈哈。」

她笑聲爽朗,甄意也忍俊不禁。

「第二次見面,他送我彩色的假髮。你看,天藍色戴着可漂亮了。」她指自己的頭。

甄意剛給她照過相。徐俏皮膚極白,一頭淡藍色的頭髮,像漫畫裡的異國少女。

「還有別的顏色?」

「粉色綠色都有,我最喜歡白色。」徐俏拿出白色換上,一瞬間變成雪國仙女。

「真漂亮!」甄意感嘆。

「是啊。」徐俏爬到床上坐好,「淮生送我白色時,說……」

安靜。

「說什麼?」

她淺淺的微笑柔弱得像冬日的陽光:「他說,徐俏,等你老了,一頭銀髮,你還是那麼美。」

甄意一下子說不出,遲來的悲傷瀰漫心頭。「甄意。」她聲輕如紗,「我真的……好想變老啊!」

她笑着,大大的眼睛含了淚水,一閃一閃:「好多人想永遠年輕,我不想,更不想以這種方式永遠年輕。我說,十幾歲的女孩青澀,二十幾歲的嬌艷,三十幾歲的性感,四十幾歲的魅惑,五十幾歲的優雅,六十幾歲的平和,七十幾歲的從容,八十幾歲的豁達。我想接受自然的軌跡,體驗每一種時刻的美好,不徐,也不急。我想一天一天變老,那會是多幸福。」

甄意微笑:「不能贊同更多。」

徐俏眨眨眼睛,風乾淚水,又開朗地笑:「哈,說不定哪天就找到合適的配型了。」

「我過會也試一下,看能不能幫你。」

「謝謝。真希望奇蹟出現。治療用了家裡好多錢,如果等不到就這麼……我爸媽得虧死。生一場病就是傾家蕩產。」徐俏的聲音再度低下去,「治療費太高,原本打算不治。怕哪天死去,爸媽沒了女兒,還得還債,可……」只要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哪怕負債纍纍,父母又怎會放棄孩子?

甄意:「這種情況,怎麼會做器官捐贈的決定?」

「將心比心。」她說得輕鬆,「病痛治療太痛苦。如果終有一天,我的父母竹籃打水一場空,希望別人的父母不要像我們一樣絕望。」

甄意覺得此刻沒有語言能描繪她波瀾壯闊的心境。

「施與是福。死了還可以救人,多好。」徐俏說,「你要採訪許茜吧,她是我閨密,也簽了器官捐贈書,她的腎剛好和淮生匹配。」

「淮生知道了怎麼說?」

「沒怎麼說,」徐俏努努嘴,「許茜還很健康,治得好。淮生說他可以慢慢等,希望許茜健康出院。」

「你們三個心地都好。」

徐俏爬起來:「你要去看淮生嗎?一起吧。我也想看看他。」

……

去到透析病房,氣氛沉寂。幾十平方米的病房內放着幾排儀器,躺滿病人,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只是沒力氣反抗。每人臉上都寫着痛苦,空氣里流淌着煎熬的氣息,只有機器空洞的聲響,混雜着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嗅到生與死的邊緣鋪天蓋地的絕望,苦痛和掙扎。

兩人換了鞋子外套,輕手輕腳進去。徐俏一眼看到淮生。

是個長相清秀的男孩,睡顏安寧,可眉宇間帶着極淡的痛苦,容顏乾枯發灰,看着叫人心疼。他身上插着管子,渾濁的血液抽出來,在機器里解析分離,又重新灌回體內。

儀器上紅色的數字緩緩上升。徐俏說他每次透析要從體內抽出3公斤多廢液,現在才到1.3升,他還要在機器上躺兩三個小時。每星期兩次。

徐俏覆上他蒼灰色的手,輕聲說:「只有生病的人才能體會這有多痛苦,健康人體會到時,一切都太遲。這裡很多人都有錢,可有時,疾病不是錢能豁免的。」

她們輕聲細語間,淮生的手動了一下,下一秒,他睜開眼睛。

「對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正覺得無聊。」淮生笑起來很好看,「俏俏,你今天的頭髮真漂亮,像我小時候愛吃的水蜜桃棒棒糖。」徐俏摸着才換的頭髮,回報他一個開心的笑顏。

和徐俏一樣對生命樂觀而憧憬的男孩。甄意心中感嘆。看着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她不想打擾,能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候遇到一束光,互相扶持着走過人生的晦暗,算是上天的饋贈。

她走出病房,意外撞見認識的人:淮如,淮生的姐姐。竟是甄意高中的學姐。

淮如見到甄意也挺意外:「你不是做名律師了嗎?」

甄意擺手,爽快道:「沒看新聞麼,臭名昭著了。」

淮如忙說抱歉,聽說是來採訪的,她很配合。甄意一一記錄,抬頭見淮如立在病房門口,凝望裡邊的淮生和徐俏,那眼神太過無奈悲傷。

「他們兩個挺配。」這一刻,甄意挺佩服陳默。新聞裏白血病腎衰竭太多,受眾都麻木。可徐俏和淮生這一對悲運卻樂觀的情侶,情感衝擊太強烈。

「是啊。」淮如說,「我和淮生是孤兒,從小相依為命,我太想救他,可惜我和他不匹配。他們真幸福。如果淮生能找到合適的腎,俏俏也找到合適的骨髓,在一起,多好。」

身後忽地傳來陰涼的聲音:「病人家屬都很無恥。」

甄意回頭;淮如蹙眉:「許茜?」

女孩像西域美女,小麥色皮膚,輪廓明顯。她是富二代,徐俏的閨密,前段時間突發心絞痛,查出有心臟病。

她不客氣地說:「這病房裡每個人都期望換腎,說白了就是期待世上某個無辜的人立刻死去,把他的腎拿過來。是不是很齷齪?」

甄意詫異半秒,搖頭:「生的希望,是另一個人的死亡,很真實,很無奈。可雖然諷刺,誰能說期待換腎的想法不對?」

許茜目光挪過來,傲慢地打量。

甄意:「既然你這麼認為,為什麼還簽器官捐贈書?」

「你管我?」她哼一聲,走了。

甄意自然不管她,只是想起她剛才看裡面的眼神,太微妙。她並未過多揣度,就見楊姿提着果籃過來。兩人最近見面機會劇減,在這見到,都驚訝。

楊姿指指淮如:「我和她們一起長大。對了,你找到工作了?」

淮如替她回答:「知名編導陳默的助手呢。」

「那好好干。」楊姿唏噓。甄意跳槽太順利,還以為她會消沉一陣。這世上似乎總有這麼一種女人,什麼事到她面前都是順利坦途。

聊了幾句,甄意告別:「我去驗骨髓,先走啦。」

淮如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中學。

每個深中出來的學生,都記得那個神奇的下午。

言格上初二,體育課和初一13班重疊。上課集合時,班上同學忽然騷動起來,他沒反應,直到聽到一個鈴鐺般清脆的女聲:「言格!二年1班的言格!我是甄意,我喜歡你!」

他漠漠地循聲看去,有個女孩穿着花花綠綠的裙子,白T恤上彩筆塗鴉,寫着「甄意(心)言格」。她蹦蹦跳跳,歡樂地扭腰扭屁股,印着他們名字的T恤和短裙像蝴蝶在飛。

同學們樂了,哈哈大笑,還有人鼓掌。

體育老師氣死,拎着甄意的耳朵把她提到言格面前:「道歉!」

言格安靜地看她,她跳着腳,齜牙咧嘴地做鬼臉,卻一點兒不難看。

「為什麼要道歉,我說的是真話呀。」她理直氣壯,被揪着耳朵,還轉頭看言格,笑眯眯的,「嗨,親愛的言格,你生氣了嗎?」

他並沒有。

體育老師和她講不通,說:「罰跑操場10圈。」

10圈=4000米。同學們倒抽冷氣,她卻神采奕奕,眼睛發亮,激動地問:「老師,跑10圈就可以追言格了咩?」

眾人:「……」

她跑了10圈,教學樓的窗戶旁擠滿腦袋,各個年級的同學都在看……

那時,圍觀的人里有幾個會想到,多少個4000米都攔不住她;又有誰會想到,這場馬拉松跑了三年,而他們真的在一起了。

星期五傍晚,江江請甄意泡吧,其實是有意協助司瑰勾搭卞謙。

當紅娘這事兒,甄意雙手雙腳贊同。司瑰做警察,平日能見到的「正常」男人少,甄意都替她擔心找不到男友,現在下定決心追卞謙,她當然支持。

甄意超滿意卞謙,受到他諸多照顧不說,當年她從警署辭職遭遇職場挫敗,是他建議她學習法律,幫她重獲信心。巧的是他創業開律師事務所,剛好給甄意一個去處。

她成長成今天的樣子,他功勞不少。這麼好的男人還性情溫和私生活乾淨,和司瑰再相配不過。

甄意接到電話時,正向言格了解醫院的器官捐贈人群,放下電話,隨口問:「晚上想和我去泡吧嗎?」

他不咸不淡地「嗯」一聲。

甄意沒料到他會答應,反倒瞪大眼睛:「去酒吧哦。」

他淡淡抬眸:「我耳朵沒問題。」

事實證明,帶言格去酒吧是極度錯誤的。彩燈閃爍,舞曲曖昧,男男女女各自high。

言格安然坐在最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水,看上去分外淡定,絲毫不覺他靜止的氣場和喧鬧的酒吧不搭。

甄意在一旁喝雞尾酒,和朋友們聊天。聊着聊着,目光挪到楊姿胸前,她今天穿特少,一件薄薄的低胸吊帶,溝壑深深。

楊姿的胸沒吸引同行男士的注意,倒是甄意直勾勾盯着。她道:「看什麼?看你自己。」

「我的不好看。」甄意癟嘴,「最近好忙,害我絞盡乳汁,胸越來越小。」她想到什麼,又笑眯眯起來,「不要緊,等我和言格在一起,他每天揉揉我,就會越來越大啦。」

眾人:「……」言格自若在喝水,早對甄意的重口免疫。

甄意得意地歪頭,一轉眼看見四個熟悉的身影:淮如、淮生、徐俏、許茜。她詫異,淮生出現還好理解,但徐俏身體很虛弱,許茜則還在住院。

她立刻給徐俏和許茜的醫生打電話,徐俏的醫生說謝謝;許茜的醫生安瑤則立刻趕來。

Ecstasy酒吧改造後加了西式遊戲。舞池中央有頭巨大的紅色假牛。

人坐上去,酒保按下開關,牛如活了般竄動,前後左右上上下下搖晃,牛上的人緊抓牛繩,狗一樣趴着,很快哐當被牛甩下。一片噓聲。

下一個挑戰的,是許茜。甄意起身,她有心臟病能玩這個?

淮生和徐俏都擔心地看着,許茜上去後,牛再度瘋狂甩,她扭動着身體,做了幾個漂亮的馴牛動作,引起一片歡呼。

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但後來她亂了節奏,也被甩下去。

惋惜聲起。她回頭看淮生他們,又羞又氣,狠狠踢了牛一腳。

江江道:「酒吧有遊戲,誰能在牛身上待一首舞曲的時間就得獎,iPad mini,好想要。可我肯定一秒被甩下來。」

「我去。」甄意說。不管在哪兒,她都是負責贏獎品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