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一章 傷無所依 · 16 線上閱讀
甄意不答,指指客廳那驚悚的畫:「我見過。吳哲畫的吧?宋依,你保護兇手,或者你是兇手,無論哪一種,都是為了唐裳。」
宋依從陽光里走過來,漂亮的臉回歸陰暗,剎那間變得兇狠,速度極快抓住她往外推:「滾!」
甄意被她推搡出門,宋依攔在門縫裡,緊緊盯着她,難過,失望,轉瞬即逝,回歸冷寂:「甄意,你說讓我對你絕對坦誠,我做到了。可你相信了嗎?呵,你讓我成了笑話。」
甄意來不及張口,門砰地關上。她立在門外,心情憋悶得像沉進了深海。
甄意再度來到精神病院,是下午。
病人們在午休,院子裡安安靜靜的。藍天白雲,草地流水,角落裡柳枝搖擺。
草地上剛灑過水,空氣清新,甄意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住在這裡其實很安逸。走過小坡,小橋上有個白色病號服的身影,還有一個男性護士。
單獨放風?
病人看上去很放鬆,仰着頭閉着眼睛,唇角含笑地沐浴陽光;護士則比較謹慎拘謹。
甄意走上小木橋,病人仍閉眼望着天,陽光灑在他高高的鼻樑上,清秀乾淨。他一身寬大的白色病號服,白皙的臉在太陽下幾乎透明。
她見過。上次和言格談話的那位。近距離一看,真漂亮。
病人忽然睜開眼睛,隔一秒,目光就落到她的臉上,很靜。甄意先是嚇了一跳,她沒和精神病人近距離接觸過,因而惶恐。隨即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心一顫,像被什麼擂了一下,那是一雙多深邃的眼睛啊!平靜,無波瀾,底下卻像藏了暗流。
只是一瞬,他沖她淡淡微笑,說:「Hi!」
甄意心一怦,回應:「Hi!」她腳步不停,反而加快。他目光追着,待她離他越來越近,他望着樹梢的綠色,說:「春天快結束了。時間過得真快,你說呢?」
甄意笑:「不是時間快,是我們在變。」
病人微微眯眼,饒有興致的樣子,問:「這些天,你覺得很累吧?」
甄意愣了一秒,搖頭:「沒有。」
他意味不明,再問:「你叫什麼名字?」
甄意微訝,沒答,不知該停還是該走。一旁的護士感覺到不對,上前一步,摘下耳塞,冷眼看着病人:「你是不允許和別人說話的。」
病人微笑,乖覺地點了點頭,閉上嘴。
甄意納悶。護士上前,和聲說:「抱歉,這位病人病情嚴重,不能和別人交談,希望你配合。」
甄意點點頭,匆匆看那病人一眼,繼續前行。卻見護士重新戴上耳塞,是不想被病人搭訕嗎?奇怪,他看上去一點兒不像有病。
走進樓內,護士領她去見言格。
彎過走廊,她透過玻璃往裡望,言格一身白衣,站在桌前指着紙張說着什麼,一群醫生圍在旁邊。同樣是穿着白大褂,偏偏他格外出塵。
她看了一會兒,提醒自己他是別人的男朋友,趕緊別過頭去。
沒過一會,裡邊的會議散了。護士們也從值班室出來,說神經病們要起床了。甄意聽得出,在這裡神經病像一種愛稱。
甄意歪頭看玻璃窗對面,睡眼惺忪的病人們穿着寬鬆的白衣服,揉着眼睛排着隊,哼哼唧唧地跟護士們去活動室。一個一個,她覺得特可愛。
視線被白色的衣角阻攔,她緩緩抬眸,迎上言格淡靜的眉眼,他問:「手好了嗎?」
甄意思考後才知他在問脫臼的事:「沒那麼嬌氣。」
「脫臼和嬌氣有關係?」
「……」甄意無語,「我來是想調查吳哲的事。」
「他怎麼了?」言格轉身往前走。
「你……」甄意惡狠狠剜他的背影,她明明在電話里說清楚了的。
她憋着氣跟隨他的腳步,再說一遍:「法證人員在36號房檢驗出大片的魯米諾反應,雖然暫時無法鑑定血跡成分,但他們已重新在36號房取證。案發房間很可能是36號,而不是31號。」
「嗯。」他在前邊走着,頭也不回,「和吳哲的關係是?」
「死者陳屍31號房,警察第一個走訪的嫌疑人吳哲描述了和31號房相同的場景,變相誤導了警方。警方才沒去想是現場出了錯。」
「那你認為吳哲在案子中的作用是?」
「至少知情。」甄意嘟噥,「原本很簡單的殺人案,可清場、移屍、目擊,很多環節把它變得格外複雜。每個人都有嫌疑,卻都沒有足夠的證據。」
「那你試試複雜問題簡單化。」他說,「四個嫌疑人誰在中心位置,就從誰入手。」
「你說宋依?可她不配合。還好她通過了測謊,不然她保護不了別人,反倒被害死。」
他側眸看她一眼:「測謊結果只可做參考,不一定準確。尤其不適合精神狀況不穩定的人。」
「但我認為那天宋依的表現挺準的。」甄意又說,「吳哲現在的情況……」
話音沒落,有病人走上來,盯着言格,眼神愣直:「言醫生,我最近又做夢了。真奇怪,這些天一直沒在夢裡殺人了。」
「做了什麼夢?」言格停下,低聲詢問。
「我夢見撿了很多金子,然後就去游泳。」病人執着地盯着他,「言醫生,這個夢是什麼意思?我是不是出問題了?」
言格沒答,反問:「游泳吃力嗎?」
「不吃力啊。」
「帶着金子怎麼會不吃力呢?」
「我還給金子的主人了。」病人說完,有些慌張,「我居然沒拿金子打爆他的頭,我是不是好了?」
言格點點頭,說:「拾金不昧,值得表揚。」
那病人如釋重負地舒一口氣,孩子般欣喜地跑開。
甄意莫名其妙,小聲問:「他怎麼了?」
「知道被害妄想症嗎?」
「嗯。」
「他相反。」
「……」
「有迫害妄想症會總想着怎麼把身邊的人弄死。」
「那豈不是很危險?」甄意忽然感覺精神病院沒有表面那麼風平浪靜。
「還好。」他似乎不願多說。
甄意也不深問,回歸之前的話題:「吳哲他最近表現怎麼樣?」
「正常。」
「他好了?」
「正常地表現着PTSD的所有症狀。」
「……」
「呃,你上次說他有可能誤讀別人的意思,對身邊的人造成威脅。」
「沒有,他被隔離了,等症狀穩定。」
「怎麼穩定呢?」
「治療。」言格側頭看她,「問得這麼詳細,你想當醫生?」
「只是好奇而已。」她癟癟嘴,想起上次吳哲偷偷藏藥,不免擔憂,「病人不配合治療怎麼辦?」
「很多人都不會配合,比如把藥藏起來。」
「你知道他們會藏藥?」甄意詫異。
「很難知道嗎?」他說,「所以很多時候給他們的不是藥,是維生素片。」
「……」甄意無語,莫名覺得精神病醫生和病人之間的較量好萌。
「給維生素片是想給他們提高身體素質嗎?」
「不是,因為藥太貴。浪費了可惜。」
「……」這是救死扶傷的醫生該說的話嗎?
「那你怎麼讓不聽話的病人吃藥呢?」甄意還是好奇。
言格步履慢了一點,想了想,說:「不告訴你。」
「告訴了會違反規定嗎?」
「不是。」
「那為什麼?」
「只是不想告訴你。」
「……」
甄意真不想和他講了,隔了一會兒才說:「吳哲有沒有可能裝病?」
「給他檢查過,是真病。」
「那他逃出醫院又偷偷回來的幾率多大?」
「0.1%。」
「那就是沒可能了。」她自言自語。
「凡事都不是絕對的。」他善意提醒。
「……」甄意閉嘴。你如此散發着講了等於沒講的氣質,你女朋友知道嗎?
見到吳哲,他還是在畫畫,這次是獨自坐在他的小房間裡。地上牆上都是畫紙,和上次不同,這次是明媚的水彩,裡面只有一樣風景:唐裳。
頭像、半身、全身、側面、奔跑、靜坐……數不清,全散落在房間。
吳哲一下安靜畫畫,一下又抓狂地撓頭,神經質地碎碎念:「怎麼還不回來呢?小裳,怎麼還不回來呢……」
甄意瘮得慌。
言格打開門,回頭見她稍稍忐忑的眼神;他靜靜看着,有些想拍拍她的肩膀,試了一下,可手上像掛着千鈞的巨石,手指動了動,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他最終把手放回兜里,說:「他不會傷害你。我在外面守着,不用怕。」他不經意低了聲線,輕緩醇醇。
甄意一愣,心突突直躥,低着頭進去。
這次吳哲又認出她來:「甄律師你來了,再等等,小裳過一會兒才回來。」
「好。」地上到處是畫,甄意沒地落腳,且站在一世界的唐裳畫像里,有些嚇人。她背後隱隱發涼。「吳哲。」
「嗯?」
「上次你畫的那些畫呢?」
「上次我沒畫畫。」
「你……」甄意本想說你畫了,怕刺激他,換了個方式,「哦,是我記錯了嗎?我好像看到很多黑色的連環畫。」
「那不是我畫的。」
甄意微微一激:「誰畫的?」
「小裳畫的。」
怦怦跳的心又平息下去,唐裳會畫畫?甄意記得那些畫雖然只有黑白色,但繪畫質量相當高,不是新手或業餘。「我能看看嗎?」
「在柜子里。」
甄意去找,可柜子里沒有畫,只有他的衣物和平板。她想起那部電影《驚魂尖叫》,經過吳哲允許後打開平板。播放器上還有電影簡介。
看到電影海報時,她愣了:兩個女人的側臉,面對面注視着對方,一個濃妝艷抹,一個清麗脫俗,不知為何,乍一看竟有些相像。演員:宋依、唐裳。
仔細想想兩人都是模特出身,身材很相似。
電影簡介:暴雨夜,美麗清純的女學生(唐裳飾)開車拋錨,跟着樹林裡的光找到一棟山間別墅,開門的是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太婆。別墅處處詭異,女學生夜裡睡覺,感覺有人動她的臉,她猛然驚醒,屋頂上多了面鏡子。鏡子裡她的臉濃妝艷抹(宋依飾),再不像原來的她。她驚恐萬分,而此時厚重的木門上,有人在輕敲……
甄意問吳哲:「你喜歡這個?」
「嗯,這是小裳第一次做演員。她表現得真好。」
「是嗎?」甄意懷疑,宋依是主角,唐裳只有開頭一小點戲份。
「是的。」吳哲很驕傲,「這部戲是她一人撐起來的。」
甄意腳板心開始發涼,腦子忽然迴蕩起宋依的聲音「想做畫家」,她指着海報上那個濃妝艷抹的臉,緩緩問:「吳哲,她是誰?」
吳哲抬頭:「她是小裳。」
……
汽車飛快奔馳,甄意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攥着電話,耳邊只有機器女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轉入來電提醒……」
在醫院聽到吳哲把宋依錯認成唐裳時,甄意脊背都涼透。她衝去醫院,可一遍一遍,宋依的電話再也打不通。逃走了嗎?
「宋依,」她強忍着胸腔的憤怒給她留言,「如果你不想被全國通緝,就立刻給我回來!不然我會告發你,我一定會告發你。」
怒氣沖衝要掛電話,想起什麼又補充一句:「你回來,我會幫你打官司。你回來!」
掛了電話,窗外是呼呼的風聲。
甄意並沒有立刻給司瑰打電話反應情況,不知為什麼,她暫時不想讓警方知道宋依失去聯繫。失聯對即將上刑事法庭的人,後果會非常嚴重。
為什麼她認為宋依會聯繫她?她能感覺到這些天宋依慢慢在改變,只是她怎麼能一再騙她?她怎麼能通過測謊?怎麼敢憤怒地對她說她已經完全坦誠?
她在她面前,不管犯賤還是傾訴,都那麼真!她是怎麼做到……
耳旁響起言格的聲音「尤其不適合精神狀況不穩定的人」,甄意腦中忽然划過一個詭異的想法,記憶中有些碎片慢慢聚集,她手心漸漸出汗。
宋依家的劇本為什麼那麼熟悉?
「XXX,我來埋單吧!」(高雅)
「見過你的厲害,我很相信你,XXX。你說,這次的事很快就能解決?」(公式化)
「當然,我不是懷疑你。你一直都和反對我們的人對抗,讓我們很感動……」(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