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一章 傷無所依 · 10 線上閱讀
甄意癟癟嘴。她和會所的店長約好了在門外等候。她抱着手,眼珠一轉,壞主意就來了,問言格:「過會兒你要進去嗎?」
「你以為我專程給你當司機?」
「不是。」甄意輕輕笑,很壞,「這裡的女人很開放,搭訕送酒啊,用舞姿攔住你啊,怕你應付不過來。」言格不作聲,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在思索。
甄意偷笑:「唔,看來,你沒來過私人酒吧。」沉默。
「難怪你不知道。」甄意更加故弄玄虛,「這裡的人都是約炮的,超級饑渴呢。有時還辦性愛派對。你想想,沒點兒特色能吸引林子翼?你看看你……」她有如百花樓的媽媽桑,肆無忌憚把他上上下下掃一遍,「絕對A貨。一進去,嘖嘖,跟進女兒國一樣,《西遊記》看過吧,人人都想撲上來咬你一口。」說完伸出貓爪,做了個「嗷」咬人的姿勢。
「……」言格的臉灰了一度,「真是你說的這樣,你怎麼敢進去?」
「嘁,」甄意昂起下巴,「什麼男人到了我這兒,不是死路一條?」
言格:「……」
正說着,店長到了,是個挺精神的年輕人,叫索磊,他下車就微笑:「抱歉,堵車了。」
甄意道:「是我們麻煩你了。」
「不麻煩,警察都來三四回了。」
索磊帶他們進去,穿過長長的幽暗的霓虹走廊,前邊傳來音樂聲。言格走在最後頭,眼見要進大廳,突然拉了甄意的手臂一下。
甄意回頭,詫異:「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彩燈的緣故,他白皙的臉微紅,聲音很低:「剛才你說的,都是假的吧?」
甄意怔愣一秒,反應過來,哈哈輕笑:「言格,你還是那麼可愛,我喜歡死你了。」
「……」
燈光曖昧幽暗,客人三三兩兩坐在吧檯小桌或卡座里喝酒低語,氣氛十分安逸。舞池裡有人跳舞,但此時正播放着輕緩的音樂,並不激烈。
從大廳邊角的小樓梯上去二層是包廂區。一路上只有兩個攝像頭,且角度不正,如司瑰說的有死角,靠近牆壁走就能躲過。甄意問:「這攝像頭角度不夠廣吧。」
「我們這兒是高級私人酒吧,來的都是明星富人,安攝像頭是應付檢查,很多時候不開。」
甄意看一下手錶,晚上十點半,二樓卻沒人影,包廂上門牌燈是熄的,表明沒人。四處看看,剛才他們走來的方向是唯一的出口,走廊盡頭是緊閉的安全門。
「那個門可以通過嗎?」
「不可以,雖然是安全走道,但為了防盜,常年鎖着。」
「你怎麼知道案發那天沒人從那道門經過?」
「鑰匙在我家,正對門口有個小監視器,別說案發那天,這幾個月都沒人影。」
「這些包廂到了晚上也沒人來?」
「外面有卡座,已經很私密。特地上包廂反而引人遐想。要真想幹什麼,直接去酒店。明星們來這兒就是想體驗酒吧的氛圍,躲在包廂里無趣。」
「那你覺得林子翼為什麼會來樓上呢?」
索磊撓頭:「誰要是找我談什麼事兒,我可能會過來,上面安靜。」
「我也這麼想。」甄意笑笑,推開出事的房間門。取證和清理工作早做完,但房裡似乎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誰發現的死者?」
「打掃廁所的阿姨。她嚇死了,我也嚇得夠嗆,以前什麼場景沒見過,但這個真的太嚇人了。」索磊抖了一下,「他的下身看着真是……」
「蛋疼吧?」
「呃,是挺……咳咳。真疼。」
「估計疼得挺扯蛋的。」
「……」
店長招架不來,求助地看言格,後者卻很淡定:「相信我,她已經低調了。」
「兇器是你們這兒的?」甄意問。
「包廂配備的水果刀,款式普通,超市就能買到。插在他的胸口沒帶走。」
「血跡是怎樣?」
「床上都是血,林子翼被脫的衣服上也是,可其他地方很乾淨。」
「乾淨?」甄意邊思考邊自言自語,「因為兇手用他的衣服保護自己不被利器傷到,也不被血濺到。」
索磊驚訝:「你怎麼知道?」
「顯而易見啊,用布料包着,還可以搗亂警方的血跡分析。是個很聰明的傢伙呢。」
安安靜靜。
甄意回頭:「看什麼?」
「聽着怪怪的,你好像懂很多。」
「哈哈,因為如果我殺人,也會這麼仔細啊!」
「不要這麼說,很嚇人。」索磊搓搓手,「律師在這方面都這麼厲害嗎?」
「看上去不像,但我是刑偵犯罪學科班出身。」
店長說:「這麼鬼馬,倒真是不像。」
言格聽言看向甄意。彼時她正檢查窗戶防盜網的螺絲釘,腦袋幾乎貼到窗台上。映着外邊樹叢里的投影燈,她的臉白得像瓷,一雙靈動的眼睛滿是專注,像裝着黑夜,很深邃。小而挺的鼻子旁邊,窗紗一角因鼻息而輕輕翻飛。
不像嗎?他倒不覺得。
她總是嘻哈鬼馬,脫線無厘頭,可一旦對某件事上了心,她必能傾注常人不會投入的熱情和專注,把生活過得像拼命一樣。戀愛像拼命般瘋狂,工作像拼命般堅強。
這樣燃燒熱情的人,往往,無往不勝。
曾經被這樣的她追到手,是他賺了。
甄意看了一圈,基本了解,謝過店長,一出房門卻愣住。
走廊對面掛了一幅畫,女孩從高高的樓上墜落,姿態優美像在飛翔。畫框裱了層玻璃,上面有層薄薄的影子,映着甄意吃驚的眼神和她空空的牆壁、門洞,和門上黑色的數字31。
莫名詭異。吳哲的夢只是夢嗎?
言格也看見了,他聽甄意描述過和吳哲的對話,所以見到此景,也微微蹙眉:「要麼吳哲來過這裡,要麼兇手接觸過吳哲。」
下樓到大廳,索磊挺客氣的,說:「別急着走。我這兒沒別的,給你們調杯雞尾酒吧。」
「行,黑傑克。」
「獨特。」小伙子噙着笑,果汁冰塊咖啡酒,駕輕就熟地調和。
甄意坐上高腳凳,問言格,「你呢?」
「開車。」
「度數很低的,像果汁。」
「不要。」
「就會說不要。」甄意輕輕癟嘴。少年時在深城,「不要」是他最常對她說的話。現在聽到,有微微的時光錯亂之感。
她托着腮看索磊調酒,言格的目光卻落在他背後的酒架上:「存酒的客人多嗎?」
「一小部分。」
「林子翼呢?」
「存了,警察取了一點去化驗,剩的在那兒。」他回頭拿下巴指了指架子上一瓶金酒。
因為言格的細緻觀察,甄意有了新想法,林子翼的酒也是關鍵點。她歪頭看言格,意味深長地微笑,言格依舊淡靜,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她想了想,拿腳蹭他的腿,斜過身子湊近他,故意在他耳朵邊上吹氣:「你好厲害。」
面對她疑似的挑逗,言格沒作聲。
甄意自娛自樂,笑嘻嘻坐規矩了,一邊喝酒一邊琢磨:
一,兇手不能從窗子逃走,案發後還在會所;
二,警察取走林子翼的存酒化驗,說明屍檢出他體內有藥物;為什麼下藥,泄憤的話難道不是死者清醒時更好?林子翼是夜店常客,警惕性不會低,兇手怎麼接近並下藥?
看來,兇手聰明、謹慎、冷靜,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在偵查學上應首先考慮有前科的。
甄意歪頭思索着,忽聽見言格清涼的嗓音:「有一點說不通。」
「什麼?」甄意在思考,一扭頭,眼睛裡光彩照人,直勾勾盯着言格。
他不太適應,別過頭去:「看得出兇手是精心策劃,蓄謀已久。可殺人兇器,水果刀和剃鬚刀片都是酒吧里臨時找的,不奇怪嗎?」
甄意一愣,來不及想,電話響了,是宋依。
聲音很急:「甄律師,警察抓我到警署了。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沒有殺人!」
甄意去到警署時,外面堵滿媒體,一見到她,全一窩蜂圍堵上去。
「警方發現了關鍵證據,宋依真的是兇手嗎?」「是否和唐裳案有關?」
即使是深夜,甄意也戴着墨鏡圍巾和遮陽帽,衣領豎得高高的,飛快擠過人群。之前的幾個月已足夠讓她厭惡記者。
會面室里,宋依低着頭,情緒很低落,沒了平日或虛情假意或頤指氣使的樣子,一見到甄意就帶了哭腔:「甄律師……」
「我都知道了。」甄意嘆了口氣,「宋依,你隱瞞太多了。你說你沒進過案發房間,可警方在窗簾上發現了你的頭髮。這對你非常不利。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聲音很低。
「我有時間等你。」甄意放緩聲音,「你要記住,只有你說真話,我才能真正地幫到你。」
宋依撐住額頭,良久才開口:「對不起,是我變態。我恨林子翼這種強姦犯,所以我跑進作案現場,你不知道,看他死得那麼慘,我心裡有多痛快。」說到此處,她的嘴角浮出一抹狠烈的笑。
「我明白。」甄意沉吟半刻,「現在我需要你說一下你測謊失控的原因。警方會調查到,我不希望再次措手不及。」
白熾燈下,宋依臉色蒼白得可怕:「甄律師,我讓你為難了吧?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說對不起,我只想替你辯護。」
宋依呆一秒,臉色漸漸寂寞:「知道嗎?我從來不想做演員。演的不是自己,沒有自己的人生,在媒體和粉絲前戴着面具。為了曝光和上位,犧牲很多東西。不過對我來說還好,反正進這個圈子前,我就沒什麼可犧牲的了。」她淡淡一笑,非常平靜,「我喜歡畫畫,想做畫家。可十六歲,永遠忘不了那天,回家太晚,經過巷子時……有六個人,有個很胖很重很噁心,我的胃都要被擠……」
「宋,你不用說這些細節……」甄意眼神無處安放,一抬眼,眼睛被燈光刺得生疼。
「他們怎麼都進不去,」宋依沒聽,平常地繼續,「蠻橫地嘗試,一個一個,我疼得恨不得把心臟挖出來,疼得哭着喊媽媽,結果給媽媽這個詞招來粗鄙的羞辱。他們得逞了,我沒想過時間那麼漫長,一秒一秒分割到無限。完事後,他們言辭辱罵,往我身上撒尿。我一直在流血,身體內部被撕裂,住院很久。媽媽申訴無門,那幾個人在小城裡一手遮天,警察睜眼說瞎話。媽媽走投無路拉橫幅申冤,反而被打。她靜坐自殺,以為可以引起關注,但沒有。」
甄意握着拳頭,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新聞中的社會慘劇搬到她面前,她心中悲憤得無以復加。
「活着,真的好難好痛苦!」宋依笑笑,「可我沒有媽媽勇敢,我怕死,就去做外圍,賺錢換了張臉,改行做模特了。我以前比現在還漂亮,信嗎?」
她扭頭看甄意,甄意已不能言語。
「正是因為欠我一個交代,一個審判,我才會站在唐裳這邊,我才理解她的一切,才憎惡林子翼他們。我不是去上廁所的,我擔心林子翼又要幹壞事。但不管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我當時的心情,啊,」她微微合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唇角浮起滿足的笑容,「太激動,太快樂。那是我這些年最開心的一天。現在回想,我的人生都沒那麼悽慘了。你說,我會把給我帶來快樂的人交給警察嗎?」
甄意以前就告訴自己,律師不要感情用事,可這一刻:「宋依,即使你殺了人,我也不會讓你償命。」
「你……」
「見你之前,我和司瑰通過話,你的情況很不樂觀,她對我說如果不是你殺的,務必讓你說出那個人是誰。但現在,你聽好了,你不想說,就不要對任何人說,包括我。」她承諾,「至於怎麼對付警察,交給我。」
「可正義……」
「去他媽的正義!」
審訊室里燈光柔和,映在宋依素顏的臉上,比起鏡頭裡光彩照人的她,更有說不出的清新純麗。甄意坐在她身邊,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