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弗洛伊德:第一章 傷無所依 · 7 線上閱讀

「甄,你倒的那一堆白花花的是什麼?笨蛋!」司瑰罵。

「紅燒肉不放糖啊。白痴!」

「糖在我這兒,你放的是鹽。蠢貨!」

「……」甄意:「你沒事抱着糖幹什麼?Bitch!」

「……」司瑰,「Fuck You!」

「WITH WHAT?!」

楊姿在嘗魚湯,一口水全噴到炒鍋里,瞬間油星四濺,紅燒肉滋滋蹦躂,三人尖叫躥開,躲到門口傻眼半秒,爆發大笑。油鍋吱炸聲,湯鍋沸騰聲,水流聲,煙霧瀰漫的小廚房裡,有范瑋琪音樂的聲線:「我的弦外之音,我的有口無心,我離不開darling,更離不開你……」

半小時後,靠譜的司瑰呈上第一道完好無損的大菜,一手鍋鏟,一手盤子,相當熟練:「觀眾朋友們,我的最二愛之一,大盤雞。」楊姿問:「另一個愛是什麼?」

「饃。」甄意答。

大盤雞盛入盤裡,司瑰特意端到甄意鼻子邊嘚瑟:「看見沒,天賦。第一次就色香味俱全。楊姿,快嘗嘗我的處女大盤雞。」

甄意:「幸好你今天沒做饃,不然太驚悚了,嘗嘗你……」

「下流坯子,閉嘴!」司瑰爆吼,一腳踹甄意的屁股,把她踢出廚房。

「甄,你越來越重口了,最近。」

「可能提前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哎,前天在電視裡看到一頭公豬,我都覺得細皮嫩肉的漂亮。」

楊姿撲哧笑,差點兒嗆到:「得了吧,你那麼討男生喜歡,想談戀愛不容易?分明想趁年輕拼事業。」

司瑰啃着雞爪,不贊同:「我倒覺得,甄的眼光太高。」

「是,」楊姿插嘴,「甄意眼光超高,男人不僅要事業心強,顧家有責任,最重要還得天神外表,模特身材,你找外星人啊?」

甄意慢悠悠喝湯:「我相貌不差,性格也好,不短淺,不愚昧,不惡毒,不虛榮,靠自己的專業和本事,工資很高。沒有男人,我也充實快樂過得很好。所以,我為什麼不要求高點?如果男人不能帶給我比現在更多的愉悅,他對我來說就沒有吸引力。我幹嗎和他戀愛?」

司瑰沒話可說,楊姿搖着頭笑。

她最近工作不太順利,姚鋒惡性殺害同學案里,她能發揮的作用有限。目前,姚鋒的未來押在一張精神鑑定書上,沒她什麼事兒。如果姚鋒是精神病還好,她起碼能為他爭取權益,不然,她這個律師等於全無用處。更鬱悶的是,K大的博士生殺老師同學,本該是引發全國關注和探討的案例,但林子翼和宋依的影響力太大,生生把姚鋒案的關注度壓下去了。

吃飯到一半,她想起最近辦公室里的議論,問:「意,宋依的案子跟得怎麼樣了?」

「出了點問題。」甄意含着肉,口齒不清;司瑰不參與,專心吃飯。

「意……你要加油。」她聲音有些難過。

「怎麼了?」甄意聽語氣不對,抬起頭來。

楊姿擔憂:「大家都等着看你笑話呢。宋依的案子一開始很順利,不用打官司就穩賺委託費。可現在情勢急轉,大家覺得你拿不下來,還聽說宋依和你鬧翻了……」

甄意不以為意,大口吃肉,咕噥:「輸了又怎樣?勝敗都很正常。」

「不是啊。意,這個案子不是卞老大想讓你賺獎金給你打名氣的麼?因為他總偏心你,大家才格外打雞血地看熱鬧……」她吞吞吐吐的。

司瑰臉色比甄意還難看。

「事務所里的人不知道你和卞謙的關係,常暗地說你和他關係曖昧,說你色誘……」

「說什麼?」甄意瞪眼。

司瑰和楊姿臉色變了,剛要安慰,甄意已撂下筷子。她猛地起身,衝到門後邊,臉往鏡子跟前湊,「我的姿色到色誘的級別了?」她托着臉,左看右看,叉着腰扭扭兩下,「整體滿意,唯獨對胸部失望,遺傳了我爸。我和卞謙哥的關係,色誘是亂倫。她們嫉妒我有個好哥哥吧。」

司瑰看着她一連串動作,無語至極,任何時候擔心這女神經病都是沒必要的。

楊姿笑疼了肚子,佩服她的自我調侃:「你不生氣就好。」

「大家對幸運的人總是刻薄,」甄意不以為意,「我想幸運,還想名聲好,豈不太貪心?」

「佩服你好心態。要是我,得氣哭。」

「我最擅長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甄意坐回來,繼續大快朵頤,「這世上本沒公平可言。往往在天平下端的人才說不公平。」

「嘖嘖嘖,不得了了你。」司瑰踢她,「祈禱你永遠在天平上端。」

「不必,我喜歡蹺蹺板的人生。」甄意笑容放大,「心態好,在下端也不會抱怨。起起伏伏才精彩。」

四周綠樹成蔭,兩棟白色的樓,並不高,占地面積卻很大,設計現代而簡約。

門前,橫臥大理石上刻着幾行字。一邊是「國立精神治療研究所」「國立神經心理學研究所」「國立人格心理學研究所」「國立臨床與諮詢心理學研究所」。

另一邊則很簡單:「國立精神病醫院K城第一精神病醫院」。

如果不是這兩塊大理石,藍天白雲,綠樹繁花,人煙稀少,這裡稱得上世外桃源。

甄意站在路邊的大樹下,拿出言格給她的名片,撥了號碼出去。嘟一聲後,電話很快接起:「你好,K城精神治療實驗室。」年輕小伙子的聲音,語速快得她聽不清。

「我找言格。」說完發覺那邊氣氛不對,忙改口,「……老師,言老師!」

「請稍等。」

一兩秒的安靜後,電話再度拿起,他聲音低緩:「哪位?」

「是我。剛好路過,沒有預約,不會正在忙吧?」

他不答:「你在樓下?」

「嗯,貌似看守很嚴,不讓進去。」

「你等一下。」

甄意收了線,圍着大樹邊轉邊思索。

今天她去警署拿了林子翼的死亡細節,僅此而已,沒有得到其他的證據和法證資料。畢竟,宋依還只是嫌疑人。

很快,研究院這邊空曠無人的一樓大廳出現一個白大褂的青年,步履很快,小跑到厚厚的玻璃門邊來,用卡在密碼器上刷了一下,說着什麼,只看得到嘴在動,卻聽不見。

他拉開門,笑容燦爛:「我是小柯。抱歉,久等了。」

「沒。」甄意知道言格不會說這種話,奇怪他怎麼如此客氣。

登記後走進明亮乾淨的大廳,偌大的大理石地板看上去一塵不染,靜悄悄的;落地窗外,綠樹和陽光很好。出了電梯,走廊兩邊是玻璃窗的實驗室,一路都有人從工作中抬頭望甄意,個個好奇的樣子。

小柯帶她去到盡頭的一間,玻璃窗那邊,言格白衣而立,戴一副黑框眼鏡,拿着記事本低頭記錄着什麼。他面前,籠子裡的某種猴子正在像人一樣抽煙。

一樣的白色工作服,他穿着就多了絲英氣,像天生的衣架子。

小柯輕輕敲門,推開:「言老師?」他看上去和言格差不多年紀,言行舉止卻非常尊敬。

言格回頭看見甄意,靜了一秒:「你怎麼來了?」

甄意一頭黑線。言醫生,你有記憶障礙嗎?剛才接電話的是鬼啊!

甄意和小柯面面相覷,目光齊齊落在白衣男人身上。

言格揉揉鼻樑:「小柯,不是說讓你帶她去那邊……」他頓一下,「嗯,我沒說。」

小柯嘿嘿笑:「老師當時在做記錄,沒注意。」

言格摘了眼鏡,說:「我帶你去吧。」他把事情交給小柯,帶她去道路斜對面的精神醫院。

進去後,甄意發現別有洞天,氛圍和研究所不同。那邊清冷肅靜,這裡溫馨愜意,有很大的草坪小池和鞦韆。草坪上沒有人,只有陽光。

一路上他都沒話,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安靜地走着。甄意跟在兩步開外,覺得他背影也很好看。想起剛才他站在實驗室里低頭做筆記的樣子,很美好,有隱約的風度,卻絲毫不張揚。奇怪,一個背影就能讓她的心不平靜。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是說不準。

她上前去:「言醫生,這個醫院,病人能逃出去嗎?我是說逃出去又回來。」

言格思索了一下,結果是:「抱歉,我並不確定。」問了等於沒問。

進到主樓,隔着玻璃窗,甄意看見白衣服的病人們排隊等着放風,醫生和護士們照看着。

病人們對新鮮的面孔很敏感。一個個不排隊了,腦袋全擠在玻璃上滿眼新奇地看甄意,眼神像求知的孩童。每個人都非常乾淨,白衣服乾淨,臉乾淨,表情也乾淨。和外面不一樣,就像外面的人帶了污穢的面具,但他們沒有。因為真實,所以乾淨。

一群人歪着腦袋,貼着玻璃擠癟了臉,好奇地看着。人群前邊起了衝突,有病人高聲嚷:「為什麼不讓我出去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這一叫,有人起鬨:「為什麼那個屁股很翹的柯醫生沒來?我要他給我體檢,我只給他摸。我喜歡摸他,我要和他睡覺。」

甄意:「……」有幾個女人敢如此大膽地表達愛意?精神病和正常人,究竟誰清醒?

她莫名地喜歡這個病人。

另一個不滿:「徐醫生,美美她又搶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最先說話的男人大怒:「你們這群淫妃,都閉嘴。我是皇上,我要出去玩!」

眼看幾個醫生護士勸不住,言格走去鐵欄邊,低聲問:「他為什麼不能出去?」

徐醫生忙道:「檢查不合格,要等幾天。」

言格看向皇上,語氣平和,像和正常人聊天:「你這幾天不能出門。」

皇上不開心,叉着腰,氣勢威儀俱在:「我是皇上,我說出去就出去。」

言格則口吻隨意:「但太后不同意。」

皇上不說話幾秒,居然點點頭:「好吧。立國以孝為本。」說完,真跟着護士走了。

甄意:「……」

排在首位的病人一手握拳,舉向天空:「嘟,嘟,大船起航!水手就位!」

「開船!」「開船!」……

眾人都不看甄意了,全部排隊站好,有的划船,有的鼓帆,有的掌舵,居然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神經病們穿着整齊的白衣服,排着隊唱着歌,歡歡樂樂地「划着船」航行去草地上了。

這個精神病院,和甄意想象的,真不一樣。

甄意跟言格上樓,來到一個大廳,白桌白椅,是病人看書下棋畫畫的地方。大家都去放風了,只有吳哲一人坐在畫架前畫畫。甄意輕聲:「他是什麼病?」

「還沒鑑定。」

「為什麼?」

「狀態很差,做不了。但從目前看,他失去了對人物的記憶,對事物的記憶是以感覺為線索的。」

「這麼說,只有痛苦和恐懼了?」甄意有些難過,「警察來過很多次了吧?」

「嗯。他一直自言自語,說不上問答,可他們還是記下了他的『證詞』。」言格語氣並不贊同。

甄意走去,吳哲的畫板上空空的,倒是地上一堆畫好的稿子,黑白色,都是奇怪而驚悚的場景,裡面的人動作扭曲,表情恐怖而鬼魅。

半月不見,他還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卻不是原來的那個。慘劇發生後,他曾鼓勵着陪着唐裳四處奔波找律師,之後以驚人的忍耐和包容,抗拒外界的驚濤駭浪,保護他的小女人。

唐裳被現實的殘忍和黑暗折磨得萬念俱灰時,會失控尖叫咒罵;甄意快支持不下去時,也會甩臉色;只有他,把所有的傷痛埋進心底,給唐裳安慰和寬撫,給甄意信任和感謝。

四個多月煉獄般的並肩作戰像死扛了一個世紀的戰爭。

正是他,讓甄意見識到再普通的人,在生活驟遭變故時,也能爆發出驚人而綿長的力量。

可這堅強得像鋼筋混凝土一樣的男人,在唐裳死後,驟然崩塌。

她在他面前坐下:「吳哲?」

吳哲的目光空洞洞地移過來,落在她臉上,緩緩聚焦:「甄律師。」

甄意的心猛地一敲,說不出是種怎樣的感覺,像人在垂暮之年遇到闊別一生的年輕時的戰友,酸而痛:「你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