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十章 · 2 線上閱讀

最後,輪到了書架最邊上的一本書:瑪麗琳買給莉迪亞的第一本書。它像小冊子一樣薄,先是獨自在書架上簌簌發抖,接着就歪到一邊。空氣無所不在,展開的書頁上寫着,盤旋縈繞在你的周圍。儘管你看不見它,它還是在那裡。瑪麗琳希望燒掉這些書,把牆紙剝下來,清除所有可能讓她想起莉迪亞的東西。她想把書架踩成碎片。因為書都堆在了地上,書架搖搖欲墜,仿佛疲憊不堪,她輕輕一推,它就轟然倒地。

這時,書架底下的空間裡出現了一本書:厚厚的,紅色封皮,書脊上貼着透明膠帶。無需看到封底的照片,瑪麗琳就認出了它。她用突然變得顫抖的雙手打開書,貝蒂·克羅克的臉赫然又出現在她面前,凝視着她。

「你的烹飪書,」莉迪亞曾經說,「我給扔了。」瑪麗琳當時有些激動,因為她覺得這是一個預兆——她的女兒讀懂了她的心;她的女兒永遠不會被局限在廚房裡;她的女兒想要更多。原來,她騙了她。她翻動着多年沒有見過的書頁,手指描摹着她母親畫下的鉛筆線,摩挲着她晚上在廚房獨自哭泣時打濕紙面的痕跡。不知怎的,莉迪亞知道,這本書像一塊極其沉重的大石頭,對她的母親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並沒有破壞它,而是把它藏起來,藏了這麼多年。她在它上面堆起一排又一排的書,用它們的重量壓着它,這樣,她母親就不用再看到它了。

莉迪亞五歲的時候,會扒在水池邊觀察醋和小蘇打中和反應生成的泡沫。莉迪亞從書架上拖下一本厚重的書,說:「再給我講講。」莉迪亞輕輕地把聽診器放在母親胸口。淚水模糊了瑪麗琳的視線。其實,莉迪亞自始至終,愛的並不是科學。

瑪麗琳眼中的淚水仿佛變成瞭望遠鏡,她開始看得更加清楚:撕碎的海報和圖片、散亂的書本、倒伏在她腳邊的書架,它們代表着她對莉迪亞的每一個期望,莉迪亞並不想要,但是卻接受了它們。一陣鈍重的寒意逐漸爬遍她全身。也許——她呼吸困難地想——也許,最後正是它們把莉迪亞拖到了湖底。

門「吱呀」一聲開了,瑪麗琳緩緩抬起頭,仿佛莉迪亞會突然出現似的。恍惚之間,這一幕似乎真的發生了。那是一個矮小一些的模糊身影,酷似小時候的莉迪亞,深色頭髮,大眼睛,她遲疑地站在走廊里,抓着門框。拜託,瑪麗琳想,她現在只想說這些,請你回來,請讓我重新開始,請留下。拜託。

然後,她眨了眨眼,那個身影清晰起來——漢娜,蒼白,顫抖,臉上布滿淚痕。

「媽媽。」她囁嚅道。

瑪麗琳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漢娜踉蹌着跌進她的懷抱。

鎮子另一頭,內斯在一家賣酒的商店裡,把一瓶750毫升的威士忌擱在櫃檯上。在此之前,他只喝過一次酒,在哈佛的時候,接待他的那個學生給過他一瓶啤酒。他一連喝了四口,與其說是酒的味道,還不如說是喝酒這個念頭本身讓他更興奮——他覺得,啤酒嘗起來像帶着泡沫的尿液——然後,整個房間就在他面前搖晃了一晚上。現在,他非常想要全世界都在他眼前旋轉,來個底朝天。

櫃檯後面的男人打量着內斯的臉,然後瞥了一眼威士忌酒瓶。內斯的手指開始顫抖。按照法律,十八歲的他只能買到酒精濃度3.2%的啤酒——就是他的同學在派對上當水喝的那種淡而無味的液體。3.2%顯然無法滿足他現在的需求。店員又看了他一眼,內斯以為他會說:「回家吧,小伙子,你太年輕了,不能喝這種酒。」

然而,店員問:「你妹妹就是死的那個女孩?」

內斯覺得喉嚨疼,仿佛那裡有個傷口。他點點頭,盯着櫃檯後面的架子,那裡堆着很多香煙,盛在紅白相間的煙盒裡。

店員又拿下一瓶威士忌,把它和第一瓶一起放進袋子裡遞給內斯,同時把內斯放在櫃檯上的那張十美元紙幣也還給了他。

「祝你好運。」說完,他就將臉別了過去。

內斯知道的最安靜的地方,在鎮子外面的縣界附近。他把車停在路邊,掏出一瓶威士忌大口大口地喝下去,讓酒液燒灼他的喉管,燒光他身體內部所有紅腫疼痛的地方。現在還不到下午一點鐘,到第一瓶酒喝完的時候,他統共只看到一輛車經過,那是輛深綠色的斯蒂龐克,開車的是個老太太。威士忌並沒有如他所願地生效,他本以為它能徹底抹掉自己的記憶,像海綿擦黑板那樣,然而,每咽下一口酒,眼前的世界就又清晰一分,各種細節令他眩暈:駕駛座旁邊的後視鏡上的泥點子,里程計的最後一位讀數停滯在5和6之間,車座上的針腳已經開始磨損了;一片樹葉夾在擋風玻璃和雨刷之間,在微風中顫抖。解決第二瓶的時候,他突然想起父親出門時的表情。他甚至都沒看他們一眼,仿佛只關注某個遠在地平線以外、或者存在於過去的東西,而他和漢娜都沒有見過它,更不可能碰觸它。車廂里變得憋悶起來,他的肺如同棉花。內斯搖下車窗,涼爽的微風吹了進來,他扒住車門,把兩瓶威士忌都吐在了路沿上。

詹姆斯也在車裡回憶起樓梯上的那一幕。倒出車庫後,他茫然地開着車,腳一直放在油門上。他的目標是開到一個能讓他把踏板踩到底的地方,所以,他發覺自己並沒有回去找路易莎,而是穿過鎮子,經過學校,上了公路,車速表的指針從六十、六十五跳到七十。當綠色指示牌「托萊多,15公里」出現在頭頂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開出了多遠。

多麼恰如其分,他想,托萊多,人生的對稱性真是美得不可思議。十年前,瑪麗琳拋棄一切,躲到這裡。現在輪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氣,更加堅定地踩下油門。他終於說出來了,那原本是他最害怕說出來的話,恐怕也是她最想聽到的:假裝你從來沒遇見我,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他已經糾正了她人生中最大的錯誤。

然而——他無法否認這一點——瑪麗琳看上去並不感激。她退縮了,好像怕他啐在她臉上似的。她連咬兩次嘴唇,仿佛吞下一顆堅硬痛苦的種子。汽車朝路肩上開去,礫石在車輪下顫抖震盪。

是她先離開的,詹姆斯提醒自己,他把車拉迴路中央。這一直都是她想要的。但是,雖然他這麼想,但他知道這不是真的。黃線搖搖晃晃。詹姆斯承受了多年別人不加掩飾的打量,他們似乎把他當成了動物園裡的動物,他聽夠了路人的竊竊私語——中國佬,滾回家——「與眾不同」一直是他腦門上的烙印,在兩眼之間閃閃發光,這個詞影響了他的一生,它在每件事上都留下了骯髒的手印。然而,「與眾不同」在瑪麗琳眼中卻具有不同含義。

瑪麗琳年輕時,在一屋子男生面前毫無畏懼。她倒出燒杯里的尿液,用夢想堵住她的耳朵。她是藍色運動衣海洋中的一襲白色女衫。她一直追求「不同」:生活與自我的標新立異。好比一個人舉起他的世界,轉動了一下,然後又放回地面。後來,失意的瑪麗琳為了他們的女兒,將夢想夾在薰衣草間小心埋藏。囚禁在米德伍德死胡同般的小街上的那座房子裡,她的野心無法施展。她腦中錯綜複雜的齒輪不為任何人旋轉,縱有無數想法,也像困在窗戶裡面的蜜蜂,得不到實現。現在,她獨自待在女兒的房間,被各種遺物包圍,沒有什麼薰衣草,空氣中有的,只是塵埃。詹姆斯很久以前就覺得,妻子是為了她的各種心愿而活的。

後來,在詹姆斯的餘生中,他都在竭力修補這種感覺,他再也無法解釋自己的真實意圖,哪怕是對他自己。在這一刻,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怎麼會的,他尋思着,怎麼會錯得如此徹底。

在米德伍德,內斯不清楚自己在前座躺了多久。他只知道,有人打開了他的車門,有人叫了他的名字,然後,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溫暖、輕柔、有力,沒有鬆開。

爛醉如泥的內斯覺得,那人的聲音像他的父親,儘管父親從未如此溫和地叫他的名字,或者那樣小心地觸碰他。睜開眼之前,他認為那就是他的父親,即便是朦朧的陽光射入他的眼帘,他發現一輛警車停在旁邊,菲斯克警官順着敞開的車門探進身體的時候,他仍然認定剛才就是他的父親。顯然,是菲斯克警官拿走內斯手中的空瓶,扶起了他的頭,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剛才是父親對他說「孩子,該回家了」,想到這裡,內斯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