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我聽見你在這裡,」他說,「我能借……」看到莉迪亞手中破信封上的紅色校徽和被撕碎的信,內斯呆住了。

莉迪亞臉色通紅。「沒什麼重要的,我沒……」但她越過了底線,他們兩個都清楚。

「給我。」內斯搶過了信,「這是我的,天哪。你在幹什麼?」

「我只是……」莉迪亞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內斯小心地把碎片拼到一起,好像這樣就能讓信恢復原樣似的。「這是關於我的參觀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要是我看不到它,就不能去嗎?」他說得非常直白,聽起來既愚蠢又可悲,眼淚湧出莉迪亞的眼角,但內斯不在乎,他覺得莉迪亞偷了他的東西,「你得想明白,我要走了。那個周末我會走,九月份更要走。」他跑上樓梯,「天哪,我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家。」過了一會兒,他的房門「砰」的一聲被甩上了。莉迪亞雖然知道他不會再開門——她也不知道他開了門她又能說什麼——她還是過去敲門,一遍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下午,在傑克的車上,她搞得發動機頻繁熄火,最後,傑克不得不建議結束當天的練習。

「我知道該怎麼做,」莉迪亞說,「我只是做不到。」她緊抓變速杆,把它撥到一邊。「好夥伴」,她提醒自己,油門和離合器是好夥伴。突然,她發現,這不是真的,如果一個上去,另一個就得下來,那算什麼好夥伴。然而,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她的物理成績提升到C-,但歷史成績就得下降到D。明天又要交英語論文——兩千字,論福克納——但她連福克納的書都找不着了。也許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好夥伴,她想。她曾經學過的一條知識划過腦海:「對於每一個作用力,都有一個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一個向上,另一個向下。一個得到,另一個失去。一個逃離,另一個受困,永遠受困。

這些想法侵擾了她好幾天。雖然內斯——他已經從撕信事件中冷靜下來——又和她說話了,但她還是不願面對他要走的事實,甚至連向他道歉都不肯。儘管每天晚飯時還要繼續聽母親嘮叨,但她一離開飯桌就會躲進自己房間,而不是偷偷走進客廳尋找安慰。她生日的前一天晚上,詹姆斯過來敲門。

「最近幾周你看上去心情不好,」他說,然後拿出一隻藍色的絲絨小盒,盒面像撲克牌那麼大,「我想,提前把禮物送給你可能會讓你開心。」詹姆斯覺得自豪,因為自己為這份禮物花了一番心思。他徵求過路易莎的建議,問她十幾歲的小女孩可能喜歡什麼樣的東西,所以這一次,他相信莉迪亞會喜歡它。

盒子裡是一條項鍊,拴着銀制的心形掛墜。「真漂亮。」莉迪亞驚喜地說。她終於收到了像樣的禮物——不是書,也不是暗示——是她想要的東西,而不是他們希望她要的。聖誕節時,她就盼望收到這樣的項鍊。鏈子像流水一樣滑下她的手指,非常柔軟,似乎是活的。

詹姆斯戳戳她的酒窩,又捏了捏,這是他的慣常動作。「還能打開。」

莉迪亞打開掛墜,呆住了,裡面有兩張她拇指指甲那么小的照片:一張是她父親,另一張是她——這是去年她盛裝打扮參加九年級的舞會時照的。當時,在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告訴父親舞會是多麼精彩。她父親在照片上笑得很開心,帶着天真和期盼的神情。她自己的照片則很嚴肅,面帶慍色,眼睛也沒有看鏡頭。

「我知道今年你壓力很大,你母親對你要求很高。」詹姆斯說,「要記住,學校不是生活的全部,它並沒有友情或者愛情那麼重要。」他已經能從莉迪亞的眉心看出一道憂心忡忡的紋路,由於用功到深夜,她的眼睛下面也出現了黑眼圈。他想用拇指撫平那道皺紋,像擦拭灰塵那樣抹掉女兒的黑眼圈。「每當你看到它,不要忘記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每當你看到它,我希望你能笑一笑。好嗎?」

他笨拙地擺弄着項鍊的扣環,想把它打開。「我本來想買金的,但可靠人士告訴我,今年大家都戴銀的。」他說。莉迪亞用手指摩挲着盒子的絲絨襯裡。她父親非常關心「大家」都在做什麼。你去跳舞,我很高興,親愛的——大家都去跳舞。你的頭髮那樣弄很好看,莉迪——大家最近都在留長髮,對嗎?當她微笑的時候,你應該多笑笑——大家都喜歡愛笑的女孩。好像一件衣服、一頭長髮、一個微笑就能掩蓋她與「大家」的不同之處。要是母親允許她和其他女孩那樣出去的話,她想,自己不管是什麼樣子都無所謂——傑姬·哈珀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是綠的,去年,她照樣當選為「最受歡迎的學生」。或許,如果她的外表和別人一樣的話,她就不用一直都努力用功,不用連周末都要先完成作業才能出門,也不會被禁止和男孩出門。這些問題都不再將是問題。至於衣服、書或者項鍊什麼的,根本不具備如此巨大的作用。

「好了。」詹姆斯說,他終於打開了扣環。他給女兒戴上項鍊,金屬在她脖子上形成一道冷硬的線條,如同一隻冰環圍繞着她的喉嚨。「你覺得怎麼樣?你喜歡它嗎?」莉迪亞明白,他是想提醒她,不要忘記他的期望。這與纏在她手指上的絲線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是,項鍊是掛在她脖子上的。

「漂亮。」她小聲說,詹姆斯把她的嘶啞誤解為深切的感激。

「答應我,」他說,「你會和每個人好好相處,朋友永遠都不嫌多。」莉迪亞閉上眼睛,點點頭。

第二天,為了慶祝生日,她按照父親的建議戴上了項鍊。「放學後,」詹姆斯告訴她,「我就帶你去考初學者駕照,然後我們在晚飯之前開始第一堂駕駛課。」她母親說:「晚飯後,我們就吃蛋糕。我給今天過生日的姑娘準備了一些特殊的禮物。」那指的是書,莉迪亞想。當天晚上,內斯就會收拾行李。她一天都在想:再過六個小時,我就得到初學者駕照了,再過兩周,我就能開車了。

三點鐘,她父親來到學校門口。當莉迪亞背起書包,朝轎車走過去時,她驚奇地發現副駕駛座上已經有人了:一個華裔女人——應該說是女孩——留着黑色長髮。

「終於見到你了,我很高興。」莉迪亞爬上后座,那女孩對她說,「我是路易莎,你爸爸的助教。」

詹姆斯停下車,為一群閒散的高二男孩讓路。「路易莎要去看醫生,反正我們也順路,可以送她過去。」

「我不應該答應的,」路易莎說,「我應該取消的,我討厭牙醫。」

一個高二學生從車前方經過時,朝他們咧嘴一笑,用手指把他的眼睛捏成兩條細縫。其他學生鬨笑起來,莉迪亞在后座上縮起身體。她突然想到:那些男孩大概以為路易莎是她母親。她想知道他父親是否也會覺得尷尬,但前座的詹姆斯和路易莎根本沒有注意。

「我賭十美元,你根本沒有蛀牙。」詹姆斯說。

「我賭五美元。」路易莎說,「我只是個貧窮的研究生,不是有錢的教授。」她頑皮地拍拍他的肩膀,臉上溫柔的表情震撼了莉迪亞。她母親也是這麼看她父親的。夜深人靜時,當瑪麗琳發現詹姆斯還在看書,她會親昵地斜靠在扶手椅上,催促他上床。路易莎的手在她父親的胳膊上流連,莉迪亞盯着他們,她父親和這個女孩親密地坐在那裡,像一對小夫妻,他們在擋風玻璃上的倒影,宛如一幅結婚照。莉迪亞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孩在和我父親睡覺。

她以前從未想過,自己的父親也是個有欲望的男人。與所有青少年一樣,她更願意——儘管她自己就是反例——把父母想象成純潔而忠貞的男女。所以,親眼見到她父親和路易莎動作曖昧、舉止隨意,莉迪亞頗感震驚,連她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們是情人。她敢肯定。路易莎的手仍然放在她父親的胳膊上,她父親也沒有動,好像這種愛撫十分平常。實際上,詹姆斯根本沒有注意,瑪麗琳也經常這樣把手放在他身上,他已經習以為常,無法引起警覺。然而,對莉迪亞而言,看到父親目不斜視地打量着路面,更加證實了她的判斷。

「我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路易莎又從前排扭過頭來,「十六歲。我敢肯定,今年對你來說非常特別。」莉迪亞沒答話,路易莎再次試探道,「你喜歡你的項鍊嗎?是我幫着挑的。你爸爸問過我你可能喜歡什麼。」

莉迪亞用兩根手指勾住項鍊,克制着不當場把它扯下來的衝動。「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你又不認識我。」

路易莎眨眨眼。「我對你有所了解。我是說,你爸爸經常和我談起你。」

莉迪亞直視着她的眼睛。「真的嗎,」她說,「爸爸從沒提起過你。」

「得了,莉迪,」詹姆斯說,「你聽到過我談論路易莎——她有多麼聰明,她從來不讓那些本科生逃脫處罰。」他朝路易莎笑笑,莉迪亞的眼睛模糊起來。

「爸爸,你領到駕照之後,都開車去哪兒?」她突然問。

後視鏡里,詹姆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去學校,練習游泳和參加比賽。」他說,「有時候辦些雜事。」

「不約會?」

「不,」詹姆斯說,他有點破音,就像十幾歲的小男孩那樣,「不,不約會。」

莉迪亞覺得她的內心湧起一股卑鄙的惡意。「因為你從不約會,對嗎?」沉默。「為什麼不呢?難道沒有人願意和你出去嗎?」

詹姆斯一直盯着前方的路面,雙手僵硬地抓着方向盤,肘部一動不動。

「哦,」路易莎說,「我可一點都不相信。」她又把手放在詹姆斯胳膊上,這一次,她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直到他們抵達牙醫的診所。詹姆斯停下車,對路易莎說了一句令莉迪亞憤慨不已的話:「明天見。」

儘管女兒在後排怒視着他,詹姆斯還是沒意識到哪裡不對。在車管所,他親親她的臉頰,拖來一把椅子。「你會通過的,」他說,「我就在這裡等你。」幻想着莉迪亞拿到初學者駕照後有多麼高興,他忘記了車上發生的一切。莉迪亞仍然被她剛才發現的秘密攪得心神不安,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在考試房間裡,一個女人發給她一份試卷和一支鉛筆,讓她隨便找個空位坐下。莉迪亞朝後排的角落走去,先後跨過坐在倒數第二排的一個男孩的書包、錢包和腿。她父親對她說過的話似乎都變了調:朋友永遠都不嫌多。她想起她母親,坐在家裡,洗衣服,做填字遊戲,而她父親——她惱怒父親,也惱怒讓這一切發生的母親,惱怒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