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六章 · 2 線上閱讀

幾天後,電視觀眾們迎來了一項奇妙的消遣——至少對內斯而言是這樣。一天上午,內斯打開電視,發現沒播動畫片。這時,沃爾特·克朗凱特出現在屏幕上,他沉靜地坐在桌邊,像是在主持晚間新聞——然而當時還不到上午八點,而且,他的桌子擺在室外,肯尼迪角的風吹亂了桌上的文件和他的頭髮。他身後的發射架上豎立着一枚火箭,電視屏幕的頂端,有一隻倒計時的鐘表。等待發射的是「雙子座九號」。如果當時內斯知道「超現實」這個詞,肯定會用它來形容這些電視畫面給他的感覺。看到火箭向上發射時噴出的硫黃色巨大煙塵,他緩緩爬到電視旁,鼻子幾乎貼在了屏幕上。屏幕底部的計數器變換跳躍,顯示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數字:七千英里每小時、九千英里每小時、一萬英里每小時。他根本想象不出什麼東西會飛得如此之高。

整個上午,內斯全神貫注在火箭發射的新聞報道上,猶如吸吮糖果一般品味着每一個新名詞:會合對接、軌道圖。下午,莉迪亞蜷在沙發上睡覺,內斯則不停地念叨着「雙子座」、「雙子座」、「雙——子——座」。好像這是一句魔咒。火箭在藍天中消失了很久之後,攝像鏡頭依然對着天空深處——那裡有火箭留下的白色航跡。一個月來,內斯第一次暫時忘記了他的母親。在上面——高度八十五英里、九十英里、九十五英里,計數器上顯示——地球上的一切都會隱去,包括那些離家出走的母親、不愛你的父親和嘲笑你的小孩——所有東西都會收縮成針尖大小,然後完全消失。在上面,除卻星辰之外,別無他物。

接下來的一天半里,無視莉迪亞的抱怨,內斯拒絕換台,不許她看《我愛露西》的重播或者《爸爸最明白》。他開始直呼宇航員們的名字,湯姆·斯塔福德、吉恩·塞爾南,把他們當成多年好友。宇航員對地球的第一次通話開啟後,莉迪亞覺得她聽到的只是一串混亂、沙啞的胡言亂語,宇航員的聲音像是在研磨機里粉碎過一樣難聽。然而內斯卻毫不費力地聽懂了。吉恩激動地小聲說:「夥計,外面真美。」NASA沒有傳回在軌人員的電視信號,所以,電視台播出的是太空艙的模擬場景:由一位吊着鋼絲的演員在密蘇里州的攝影棚里對着專業儀器進行表演。當那個身穿宇航服的傢伙步出艙室,優雅地飄浮,毫不費力地升高——兩腳朝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拴着的鋼絲——的時候,內斯忘記了這不是真的。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呼吸。

午飯時,他們吃的是花生醬三明治。內斯在餐桌前說:「宇航員吃的是鮮蝦蠱和燉牛肉,還有菠蘿蛋糕。」晚飯時,他說:「吉恩是有史以來進入太空的最年輕的宇航員,他們準備完成距離最長的一次太空行走。」翌日早晨,他父親沖麥片時,內斯激動得顧不上吃,他說:「宇航員穿着鐵皮褲子,保護他們的腿不被助推器傷害。」

理應熱愛宇航員的詹姆斯——因為,除了在太空這片全新的領地開疆拓土的宇航員,還有什麼人當得起「現代牛仔」的稱號呢?——卻對航天知識一無所知。他正糾纏在紛亂的思緒之中,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壓在心頭,他仿佛端着一台望遠鏡,冷眼旁觀兒子的痴迷。他想,天穹深處的宇航員不過是些微塵,兩個小人,擠在沙丁魚罐頭大小的空間裡,鼓搗着各種螺母螺栓。在那裡,看不到地球上的人,那些艱難掙扎的靈魂對他們來說與死者無異。這些宇航員毫無價值,荒謬可笑,是些盛裝打扮的演員,吊着鋼絲,故作勇敢,四腳朝天地跳舞。而內斯被他們施了催眠術,他終日凝視屏幕,嘴角掛着平和安寧的微笑,見此情景,詹姆斯只覺胸中湧起一股狂暴的厭憎之火。

星期天早晨,內斯說:「爸爸,你相信嗎,人類能登上月球,然後再回來?」詹姆斯用力扇了兒子一巴掌,把他打得牙齒都咯咯作響。「不准胡說八道。」他說,「你怎麼能琢磨這些事,現在這個時……」

他以前從未打過內斯,以後也不會打。但是,他們之間的某種紐帶已經破裂了。內斯捂着腮幫子,箭一般衝出房間,莉迪亞緊隨其後。詹姆斯獨自留在客廳,腦子裡印着兒子因震驚和憤怒而泛紅的雙眼,他一腳把電視機踢倒在地,頓時,玻璃碴兒和火花四濺。雖然他星期一就帶着孩子們特地到德克爾百貨商店買了一台新電視,但詹姆斯再也沒有想起什麼宇航員和太空,那些尖銳的玻璃碴兒似乎永遠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內斯則拾起《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讀了起來:引力、火箭、推進。他研究着報紙上各種關於宇航員和航天任務的文章,偷偷把它們剪下來,藏進文件夾。晚上因為夢到母親而驚醒後,他就把文件夾裡面的剪報倒出來,蒙着毯子,從枕頭下拿出手電筒,按照順序重讀那些文章,記住每一個細節。他知道了每一次發射任務的代號:自由、極光、西格瑪。他吟誦着每位宇航員的名字:卡朋特、庫珀、格里索姆、格倫。讀完最後一篇文章後,他便又獲得了沉入睡眠的能力。

莉迪亞卻沒有任何消遣來幫助自己忽視她的世界中那個「母親」形狀的黑洞,內斯與「對接適配器」「濺落」「遠地點」等等術語做伴時,她注意到了一些事,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發出了異樣的味道。一旦發覺到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忽略。莉迪亞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有時,當她在黑暗中醒來,能聽到樓下的沙發咯吱作響——那是她父親在輾轉反側。在這樣的夜晚,她永遠無法再次睡着,日子變得粘稠沉悶,猶如糖漿。

家裡只有一樣東西能讓莉迪亞想起母親:那本紅色封面的大烹飪書。她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內斯埋首於百科全書的時候,她就鑽進廚房,從櫃檯上把書取下。雖然只有五歲,她已經認得一些字了——當然不像內斯讀得那麼流暢——她念叨着食品的名字:巧克力歡樂蛋糕、橄欖麵包、洋蔥奶酪羹。每次打開這本烹飪書,扉頁上的女人都更像一點她的母親——微笑的樣子,向後翻的衣領,不直接看你而是望着你身後的眼神。她母親從弗吉尼亞回來以後,每天都會讀這本書,下午莉迪亞放學回家的時候,晚上莉迪亞睡覺之前。有時候,到了早晨這本書還擱在桌上,似乎她母親通宵都在讀它。這本烹飪書,莉迪亞知道,是母親最喜歡的讀物,她會像信徒撫摩《聖經》一樣翻閱它。

七月的第三天,她母親已經失蹤兩個月了。莉迪亞窩在餐桌底下她最喜歡的角落,再次捧起烹飪書。那天早晨,她和內斯要父親買熱狗和國慶焰火。詹姆斯只說了一句:「再說吧。」他們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不」。母親不在,這個國慶日不再有燒烤和檸檬汁,他們也不會去湖邊看煙花了。只有花生醬和果醬,而家裡的窗簾依舊緊閉。她翻動書頁,看着上面的奶油派、薑餅屋和牛排大餐的照片,發現其中一頁的側面畫着一條線。她念出畫線的字句:

什麼樣的母親不喜歡和女兒一起做菜呢?

下面一句是:

什麼樣的女兒不願意和媽媽一起學做菜呢?

整頁紙坑坑窪窪,似乎被雨水打濕過。莉迪亞像讀盲文那樣用指尖撫摸着紙面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這一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直到一滴淚水濺落在紙面上,她用手一擦,書頁上留下一個凸起的斑點。

這樣的痕跡比比皆是,她母親一定也是邊哭邊讀這一頁的。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做錯了事,她和內斯。不知怎麼,他們惹她生氣了。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

如果她母親能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莉迪亞想,書頁模糊起來——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她要實現母親的每一個意願。

遠在托萊多的瑪麗琳並沒有聽到她幼小的女兒無聲的許諾。七月份的第三天,莉迪亞蜷在餐桌底下的時候,瑪麗琳正趴在一本新書上,《高等有機化學》。期中考試就在兩天後,她已經複習了一上午。瑪麗琳捧着筆記本,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本科時代,連簽名也恢復了結婚以前的柔和圓潤——結婚後,她寫出的字都變得剛硬緊繃。她的同學都是些大學生,有的勤懇用功,盼望拔得頭籌,有的勉力維持,以及格為最高目標。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視她為異類,而是像對待別人一樣,表現得安靜、禮貌、專注。在涼爽的講堂里,他們共同觀察分子結構,打上「乙基、甲基、丙基、丁基」等一干標籤;課程結束時,他們切磋筆記,交流心得,她依然能像從前那樣畫出優美簡潔的分子鏈。她告訴自己,這證明我和其他人一樣聰明。我屬於這裡。

然而,當瑪麗琳打開書本,她時常會覺得頭暈眼花。各種反應式上躥下跳,最枯燥的字眼也會讓她浮想聯翩:氫氧化鈉(NaOH)變成了內斯(Nath),讓她想起他的小臉、睜大的眼睛和哀怨的表情。一天早晨,查閱元素周期表的時候,她把「氦」(helium)看成了「他」(he),眼前立刻出現了詹姆斯的臉。有時候,她還會捕捉到更加敏感的信息,比如,看到課本上的這種印刷錯誤——「常見的酸,蛋[10],硝酸、醋酸……」,都能讓她淚流滿面,想起煮雞蛋、單面煎的荷包蛋和炒雞蛋。每逢這些時候,瑪麗琳會把手伸進口袋,撫摸裡面的紀念物——髮夾、彈珠和紐扣,一遍又一遍地翻動它們,直到心緒平靜下來為止。

[10] 瑪麗琳的課本里,「例如」(e.g.)錯印成了「蛋」(egg)。

然而有的時候,連這些護身符都會失去魔力。離家兩周後,她在自己租賃的雙人間中醒來,感到體內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她突然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不應該遠離家人跑到這裡來。終於,她披着毯子挪到廚房的電話旁。當時是早晨六點四十一分,但電話只響了兩聲就通了。「餵?」詹姆斯說。長時間的靜默。「餵?」她什麼都沒說,她不敢說,只能讓聲音淹沒在心裡。他的嗓子似乎啞了——可能是電話線路的干擾,她告訴自己,但並不真的相信這個理由。最後,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下叉簧,停在那裡,過了很長時間才把聽筒放回原位。詹姆斯沙啞的聲音一整天都在她的腦中迴響,仿佛一首熟悉可愛的催眠曲。

從那時開始,每隔幾天,想家想得厲害時,她就會打個電話。無論當時是幾點鐘,詹姆斯都會及時接起電話,所以,她覺得他晚上可能是趴在廚房的桌子上睡覺,或者是在書房裡的分機旁邊過夜。然而有一次,電話沒有打通——詹姆斯和孩子們出門採購食物了,如果不去雜貨店,就有斷糧的危險——她驚慌起來,擔心家裡着了火,或者遇到了地震,甚至隕石襲擊。於是她無數次撥打電話,先是每隔五分鐘,後來每隔兩分鐘,直到聽筒中終於傳來詹姆斯的聲音。還有一次,她大清早就打了電話,疲累不堪的詹姆斯在辦公桌上睡着了,電話是內斯接的。「這裡是李的家。」他一本正經地說,和她教得一字不差。瑪麗琳想說「你還好嗎,聽沒聽話」,卻發現自己激動得根本發不出聲音。出乎她意料的是,內斯沒有因為她的沉默掛掉電話。當時,他正跪在廚房椅子上聽話筒里的動靜——為了夠到電話,他是爬上去的。過了一會,莉迪亞從過道里輕輕走進來,趴在內斯身邊,兩個人用各自的耳朵把聽筒夾在中間。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四分鐘,透過線路中低沉的嘶嘶聲,他們似乎聽到了母親的所思所想。最後,兩個孩子率先掛掉電話,瑪麗琳捧着話筒愣了很久,手一直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