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五章 · 3 線上閱讀

「這麼說,我只是個歇斯底里的家庭主婦?」瑪麗琳語氣變冷,聲音變尖,像無情的鋼刃,桌子底下的漢娜屏住了呼吸,「總得有人負責,如果我發現這件事情自己也有責任,我會承擔的。」她拿刷碗布抹了一下櫃檯,扔到一邊,「我還以為你也想弄清真相,可是,聽聽你是怎麼說的,『當然,警官。謝謝,警官。我們沒有別的要求,警官。』」水池裡的泡沫聚集在下水口,「我知道怎樣獨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會對着警察叩頭。」

在憤怒的眩暈中,瑪麗琳無心注意自己的措辭。在詹姆斯聽來,妻子的話就像子彈一樣打進他的胸膛。叩頭——他仿佛看到一群頭戴尖頂帽、留着大辮子的苦力趴在地上。唯唯諾諾,奴性十足。他一直懷疑別人都是這麼看他的——斯坦利·休伊特、那些警察、雜貨店的收銀女孩。但他沒想到這個「別人」還包括瑪麗琳。

他把弄皺的餐巾紙扔到桌上,把椅子向後一推,椅子腿在地上拖曳,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十點有課。」他說。桌布的褶邊下,漢娜看到她父親穿着襪子的腳——每隻襪子的腳後跟上都有一個小洞——朝着通往車庫的台階移動。那雙腳滑進鞋子裡,停頓了一下,然後,車庫門隆隆地打開了。汽車發動了。瑪麗琳把茶杯從水池裡撈上來,用力丟到地板上。瓷器的碎片布滿了地氈。一動不動的漢娜聽見母親跑上樓去,猛地一摔臥室門,她父親把車倒出車道,汽車發出輕聲的哀鳴,低吼着開走了。直到這時,一切才重新安靜下來,她才敢從桌布下面爬出來,從地上的泡沫水坑裡撿拾碎瓷片。

前門嘎吱一聲開了,內斯再次出現在廚房裡,眼睛和鼻子紅紅的。漢娜知道他哭過了,但她假裝沒注意,一直低着頭,把手中的瓷片摞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媽媽和爸爸吵架了。」她把碎片扔進車庫裡的垃圾桶中,在她喇叭褲的大腿上把濕手蹭干。至於地上的水,她決定讓它們自行蒸發。

「吵架?為什麼吵?」

漢娜壓低聲音:「我不知道。」雖然頭頂父母的臥室裡面並沒有傳出聲音,但她還是煩躁不安:「我們出去吧。」

到了外面,漢娜和內斯不約而同地朝着一個地方走去:湖邊。她邊走邊警惕地掃視着小街,仿佛他們的父親可能會從哪個角落出現,不再生氣,願意回家。但她什麼也沒發現,只看到幾輛停着的汽車。

然而漢娜的直覺總是準確的。開出車道以後,詹姆斯也被那個湖吸引了過去。他圍着它轉了好幾圈,瑪麗琳的話言猶在耳。對着警察叩頭。這句話在他的腦子裡不斷迴響,他聽得出她語氣里不加掩飾的厭惡和藐視。但他不能怪她。莉迪亞怎麼會快樂?李在學校里非常顯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不排除自殺的可能。他經過那個碼頭——莉迪亞可能就是從那裡爬上了船——經過他家所在的那條小街,街那頭是死胡同,又經過碼頭……這個圈中間的某個地方,站着他的女兒,沒有朋友,形單影隻,她一定是絕望地跳進了水裡。「莉迪亞很快樂,」瑪麗琳說,「總得有人負責。」總得有人,詹姆斯想,他覺得喉嚨里仿佛楔進了一根木樁,再也不想看到那個湖,然後,他才想起自己要去哪裡。

他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多次練習過的那套說辭,他醒來的時候,這些話就在嘴邊,他要對路易莎說:「這是個錯誤。我愛我的妻子。這件事不能再繼續了。」然而,等路易莎打開門,從他嘴裡跑出來的卻是:「求求你。」路易莎溫柔地、慷慨地、奇蹟般地張開了雙臂。

在路易莎的床上,他無法不想到莉迪亞——想到那些新聞標題,那個湖,瑪麗琳在家做什麼,誰又該負責。他試圖把注意力放在路易莎肩背的曲線、蒼白光滑的大腿和烏黑的頭髮上,她的頭髮不停地掃着他的臉。事後,路易莎從後面擁抱着他,把他當成孩子一樣,說:「留下。」他同意了。

瑪麗琳在家做的是在莉迪亞房間裡憤怒地走來走去。警察顯然是這樣想的:「沒有證據說明船上除了她還有過別的人」「你們覺得莉迪亞是個孤獨的孩子嗎?」這很明顯,詹姆斯也同意。但是,她女兒或許沒有那麼不快樂。她的莉迪亞總是面帶微笑,總是熱切地想要取悅她。當然,媽媽。我願意,媽媽。至於說她會自己做出那樣的事——不,她太愛他們了,不可能那樣做。每天晚上,莉迪亞上床之前都會先去找瑪麗琳,無論她在哪裡——廚房、書房、洗衣間——然後看着她的臉說:「我愛你,媽媽。明天見。」連最後那天晚上,她也說了——「明天見」——瑪麗琳迅速擁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肩:「快睡吧,不早了。」想到這些,瑪麗琳癱倒在地毯上。要是她知道,她會多擁抱莉迪亞一會兒。她會親吻她,胳膊摟着她,永遠不放她走。

莉迪亞的書包依舊攤放在桌子上,警察調查完情況後,把它原封不動留在了那裡。瑪麗琳把書包拿到自己膝蓋上,它有一股橡皮擦、鉛筆屑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可愛的女學生的味道。在瑪麗琳的懷抱中,帆布包里的書本和活頁夾仿佛變成皮膚下的骨骼血肉,她搖晃着書包,把包帶纏在肩膀上,讓它的重量緊緊擁抱着自己。

這時,她在書包前面那個拉鏈半開的口袋裡看到了什麼東西,一道紅白相間的閃光。莉迪亞的鉛筆盒和一捆索引卡下面,書包的襯裡出現了一道裂口。這條裂縫很小,足以逃過警察的眼睛,但躲不過母親的審視。瑪麗琳把手伸進去,掏出一包開了封的萬寶路香煙,煙盒下面還有其他東西:一盒打開過的安全套。

她把兩樣東西一丟,仿佛它們是可怕的毒蛇,把書包猛地推到一邊。它們一定是別人的東西,她想;它們不可能是莉迪亞的。她的莉迪亞不抽煙。至於安全套……

瑪麗琳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出事後的第一天下午,警察問:「莉迪亞有男朋友嗎?」她毫不遲疑地回答:「她才十六歲。」現在,看着兜在她裙子裡的兩隻小盒子,瑪麗琳原本對莉迪亞的生活的印象——曾經是那麼的清晰明朗——變得模糊起來。她頭昏腦漲地趴在莉迪亞的桌子上。她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要一直調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她完全了解自己的女兒為止。

湖邊,內斯和漢娜坐在草地上,沉默地凝視着水面,希望得到同樣的啟示。平時到了夏季,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有一群小孩在碼頭邊玩水,然而今天,這裡空寂無人。也許他們不敢來游泳了,內斯想。屍體在水裡會變成什麼樣?它們會像藥片一樣溶解嗎?他不知道。他考慮着各種可能性,慶幸父親沒有讓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到莉迪亞的屍體。

他盯着湖水發呆,任時間流逝。突然,漢娜坐直身體,朝着什麼人招招手,他才回過神來緩緩向街道看去。傑克,穿着褪色的藍色T恤和牛仔褲——他剛從畢業典禮上回來,長袍早已脫下,搭在了胳膊上,仿佛這是平常的一天。葬禮之後內斯就再沒見過他,儘管他每天會向傑克家的房子裡窺視兩三次。傑克也看到了內斯,他的表情變了,迅速轉過臉去,加快了腳步,假裝沒有看到那對兄妹中的任何一個。內斯猛地跳了起來。

「你要去哪兒?」

「去和傑克談談。」實際上,他不確定自己會做什麼。他從未打過架——他比班上的大部分男孩都要矮小——但他一直覺得,如果自己揪住傑克T恤的前襟,把他推到一面牆上,他就會突然認罪。「是我的錯,我誘惑了她,我說服了她,我矇騙了她,我辜負了她。」這時,漢娜向前一撲,抓住了他的手腕。

「別去。」

「都是因為他,」內斯說,「如果沒有他,她不會半夜的時候在外面亂跑。」

漢娜使勁一拽他的胳膊,內斯向後退去,膝蓋着地。傑克現在幾乎跑了起來,藍色的長袍在身後飛舞,抵達小街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毫無疑問,看到內斯時,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但那種神情一閃而過,然後他就拐進街角消失了。內斯知道,傑克會連滾帶爬地竄進家門躲藏起來。他想要掙開,但是漢娜的指甲掐進了他的肉里,他沒有想到一個小孩會如此強壯。

「放開我——」

兩人一起跌進草叢,最後,漢娜終於鬆開手。內斯緩緩坐起,氣喘吁吁。他想,現在,傑克已經安全地待在家裡了。就算他去按門鈴,甚至踹門,他也不會出來。

「你為什麼攔着我?」

漢娜摘掉頭髮上的一片枯葉:「別和他打架,求你了。」

「你瘋了,」內斯揉着手腕,她的指甲在上面掐出五道紅痕,其中一道開始流血了,「老天。我只是想和他談談。」

「你為什麼這麼生他的氣?」

內斯嘆息道:「你看到他在葬禮上表現得多麼奇怪了吧,還有剛才,他好像害怕我發現什麼似的。」他壓低聲音,「我知道他跟這件事有關。我能感覺到。」他拿拳頭按摩着胸口,就是喉嚨下面那個位置,突然,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些話,「你知道嗎,莉迪亞曾經有一次掉進湖裡,就在我們小的時候。」他說,他的指尖開始顫抖,似乎剛剛說出了一個禁忌的話題。

「我不記得了。」漢娜說。

「那時你還沒出生。我才七歲。」

出乎他意料的是,漢娜靠過來坐在他身邊,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剛才她還抓傷了這條胳膊——把頭擱在他身上。過去,她從來不敢坐得離內斯這麼近。每當漢娜靠近,內斯和莉迪亞,還有他們的母親和父親,會迅速把她從身上抖下來,或者把她哄走:「漢娜,我很忙。我有事。讓我一個人待着。」這一次——她連大氣都不敢喘——內斯讓她待在了身邊,沒有趕走她。雖然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但是,她的沉默告訴他,她已經做好了傾聽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