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四章 · 2 線上閱讀

出了夏洛特斯維爾,車窗上出現了雨點。西弗吉尼亞走到一半,雨下大了,蓋住了整個擋風玻璃。瑪麗琳停在路邊關掉引擎,雨刷停止了清掃,玻璃上留下兩條痕跡。時間是凌晨一點多,路上沒有別的人。前方沒有汽車尾燈,後視鏡里也看不到頭燈,只有成片的農田在路的一側綿延。她關掉自己的車燈,靠在椅背上,這場雨下得真是痛快,她感覺自己好像傾盡全力地哭了一場。

她又想起了那座空房子,那些一生積攢下來的東西,現在恐怕已經進了舊貨店或者垃圾場。她母親的衣服可能穿在了陌生人身上,戒指套上了陌生人的手指。只有放在前排座位上的那本烹飪書倖存了下來。它是唯一值得保留的東西,瑪麗琳提醒自己,那座房子裡唯一留下母親印跡的東西。

她如夢如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叫喊:你母親死了,最終,唯一值得紀念的就是她烹調的食物。瑪麗琳憂心忡忡地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連幾個小時準備早飯、晚飯,把午飯放進乾淨的紙袋。給麵包片抹花生醬需要那麼長時間嗎?做雞蛋需要那麼長時間嗎?單面煎的給詹姆斯,煮熟的給內斯,炒雞蛋給莉迪亞。一位好妻子,應該掌握蛋的六種基本烹飪方式。她難過嗎?是的。她難過。為雞蛋難過。為一切難過。

她打開車門,來到馬路上。

車外的噪音震耳欲聾,仿佛有幾百萬顆彈珠砸在錫皮屋頂上,幾百萬個廣播電台同時發出嘶啞空白的背景音。她關上車門的時候已經全身濕透了。她掀起頭髮,低下頭,雨水向下流在皮膚上,傳來刺痛的感覺,她斜靠在冷卻罩上,展開雙臂,讓雨滴刺遍全身。

決不,她對自己發誓,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聽到腦袋下方傳來水滴敲打鋼板的聲音,仿佛細小的掌聲,幾百萬雙手在為她鼓掌。她張開嘴,讓雨水流進嘴裡,睜大眼睛,直視着傾盆而下的雨簾。

她脫下上衣、裙子、長襪和鞋,濕漉漉地堆在烹飪書旁邊,好似一攤融化的冰淇淋。雨勢變小了,光腳踩着的油門踏板質感堅硬。她發動車子,從後視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如此赤裸和狼狽,她沒有覺得尷尬,反而讚賞地審視着自己白色內衣映襯下更加蒼白閃光的皮膚。

決不,她再次想到,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驅車鑽進夜幕,朝着家的方向開去,貼在她脖子後面的頭髮緩緩地流下了眼淚。

留在家裡的詹姆斯任何一種雞蛋的烹飪方式都不會。每天早晨,他都給孩子們麥片當早餐,然後發給每人三十美分,讓他們中午在學校里自己買飯。「媽媽什麼時候回家?」內斯玩着他的電視餐盒上的錫紙,每天晚上都會問起。他母親出門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又想吃水煮蛋了。「快回來了。」詹姆斯回答。瑪麗琳沒留下她母親家的電話號碼,而且,反正那個號碼很快就要取消。「隨時都會回來的。我們這個周末干點什麼,嗯?」

他們決定到游泳池學蛙泳。莉迪亞還沒學過游泳,所以,詹姆斯下午把她寄放在街對面的艾倫夫人家。過去的一周,他一直想和內斯度過一些父子獨享的時間。他甚至想好了游泳課的開場白:胳膊一直放在水下,向外蹬腿,像這樣。雖然詹姆斯本人在高中時是游泳運動員,但他沒有得過獎牌;當其他人鑽進獲獎者的車裡,去享用漢堡和奶昔以示慶賀時,他只能獨自回家。現在,詹姆斯覺得內斯可能具備同樣的游泳天賦,雖然他個子矮,但身體結實強壯。去年夏天的游泳課上,內斯學會了自由泳和漂浮,已經能游着從水底穿過游泳池。詹姆斯覺得,到了高中,內斯就會成為游泳隊的明星、獎牌的包攬者、游泳比賽的王牌。贏得比賽之後,他將開車請大家吃飯——或者去做七十年代孩子們喜歡做的事情來慶祝。

那個星期六,他們來到泳池邊,淺水區全是些玩「馬可波羅」[8]的孩子;深水區有兩個划水的大人。還沒有地方練習蛙泳。詹姆斯推推兒子:「先進去和大家玩,等着泳池空出來。」

[8] 這是一種小孩之間的捉迷藏遊戲,通常在游泳池進行。扮「鬼」的人會蒙上眼睛,去抓其他人。「鬼」會先喊:「馬克!」躲起來的人回應:「波羅!」然後根據聲音來判斷玩伴的位置,被捉到的人就要輪換着扮「鬼」。

「非得去嗎?」內斯擺弄着毛巾的邊緣。那群孩子裡面,他就認識傑克。傑克家搬到街上才一個月。雖然那時內斯還沒開始討厭傑克,但已經感覺到他們不會成為朋友。七歲的傑克長得又高又瘦,滿臉雀斑,膽大妄為,目空一切。詹姆斯對小孩子之間的氣氛並不敏感,兒子的羞怯和遲疑激怒了他,他心目中的那個自信的年輕人一下子縮小成緊張的小男孩,瘦弱、矮小、像個駝背一樣畏畏縮縮。儘管他不願承認,內斯——那個扭着腿,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的小傢伙——讓他想起了自己這麼大的時候。

「我們是來游泳的,」詹姆斯說,「艾倫夫人看着你妹妹,好讓你能學習蛙泳,內斯。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他用力拽掉兒子手中的毛巾,堅決地領着他走向水池邊,緊逼着他,直到兒子滑進水裡。他隨後在池邊的空地上坐下來,把別人扔在那裡的腳蹼和護目鏡推到一邊。這對他有好處,詹姆斯想。他需要學學怎麼交朋友。

內斯和其他孩子繞着一個女孩游,她正在閉着眼睛捉人。他用腳尖踩着水,以便讓腦袋浮在水面之上。詹姆斯花了幾分鐘才認出傑克,霎時,充滿嫉妒的羨慕湧上心頭。傑克游得很棒,姿態從容自信,動作優美,在孩子群中非常顯眼。他一定是自己走過來的,詹姆斯想;春天的時候,薇薇安·艾倫一直在八卦珍妮特·伍爾夫的瑣事,比如她去醫院上班,把傑克獨自留在家裡什麼的。也許我們可以開車送他回家,詹姆斯想,他母親下班之前,他可以在我們家玩。他將成為內斯的好朋友、理想的學習榜樣。他甚至設想內斯和傑克形影不離,在後院玩輪胎鞦韆、到街上騎自行車的情景。詹姆斯上學的時候,根本不好意思請同學到家裡玩,怕他們認出自己的母親是食堂幫廚,或者發現他父親是擦走廊的保潔員。而且,他們家也沒有院子。也許他們可以假扮海盜,傑克是船長,內斯當大副。還可以扮演警長和副警長、蝙蝠俠與羅賓之類的。

等詹姆斯回過神來,他發現內斯成了「捉人者」。但情況有些不對勁。別的孩子都游到池邊去了,他們紛紛忍着笑鑽出水面,爬到岸上。內斯閉着眼睛,一個人漂浮在池水中央轉着小圈,雙手在水中探路。詹姆斯聽到他說:「馬可。馬可。」

「波羅。」別的孩子叫道,他們圍着淺水區轉來轉去,把手伸進水裡撲騰,循着水聲,內斯從一邊挪到另一邊。「馬可。馬可。」他的聲音里透出了哀怨的動靜。

這不是針對兒子個人的,詹姆斯告訴自己。他們一直是這麼玩的;他們只是在玩遊戲。只是在胡鬧而已。不關內斯什麼事。

然後,一個稍大一點的女孩——也許十一二歲——喊道:「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其他孩子哈哈大笑。詹姆斯的心猛地一沉。水池裡的內斯不動了,胳膊漂在水面上,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他展開一隻手,隨後又默默握緊。

水池邊,他的父親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把孩子們趕回水裡?戳穿他們的陰謀?或者告訴兒子該回家了?這樣內斯就會睜開眼睛,發現水裡只有他一個人。泳池裡的氯氣味道侵蝕着詹姆斯的鼻腔,非常難受。這時他看到,水池的另一頭有個模糊的人影無聲地滑進水中,游向內斯,一顆淺棕色的腦袋冒出水面:傑克。

「波羅。」傑克叫道。他的聲音在瓷磚牆壁上迴響:「波羅。波羅。波羅。」內斯鬆了一口氣,有點眩暈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傑克沒有動,邊踩水邊等着,直到內斯抓住他的肩膀。那一個瞬間,詹姆斯看到兒子臉上閃現出純粹的喜悅,懊惱的表情一掃而空。

內斯睜開眼睛,得意的神情立刻不見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蹲在池邊笑他,水池裡只有傑克在他眼前,正朝他咧着嘴笑。內斯覺得那是奚落的笑容:只是逗你玩玩而已。他把傑克推到一邊,潛進水中,一口氣游到池邊,徑直上岸向門口走去,他沒抖去身上的水,連眼睛上的水也不擦,就那麼讓它順着臉頰流下來,所以,詹姆斯根本看不出他哭了沒有。

內斯在更衣室里一言不發,他拒絕穿衣服和鞋。詹姆斯第三次把他的褲子遞過去時,內斯用力踢了更衣櫥一腳,上面出現一個凹痕。詹姆斯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傑克正從泳池區透過門縫朝里看。他覺得傑克可能想說點什麼,也許是道歉,然而,那孩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注視着他們。內斯根本沒有看到傑克,他徑直走進大廳,詹姆斯捲起他們的東西跟在後面,門在身後自動關閉。

他有點想把兒子攬進懷裡,告訴他,自己明白他的感受。雖然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他依然記得勞埃德的體育課。一次換衣服的時候,等他對付好難穿的襯衣,卻發現擱在長凳上的褲子不見了,其他人則早已穿好衣服,把體育課的制服和運動鞋塞回了櫥櫃。詹姆斯只好踮着腳尖回到體育館,拿背包擋住裸露的雙腿,尋覓體育老師蔡爾德先生。這時,鈴聲響了,更衣室里已經沒人了。十分鐘後,穿着內褲的他終於找到了蔡爾德。原來,他的褲子被人打了個結,系在洗手池下面的水管上,褲腳沾着幾團灰球。「可能是和別人的東西混在一起了,」蔡爾德先生說,「快去上課吧,李,要遲到了。」詹姆斯知道,這並非偶然。自那以後,他就養成了習慣,先穿褲子,再穿襯衣。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卻一直記憶深刻。

所以,他想要告訴內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戲弄的屈辱,無法合群的挫敗感。同時,他還想搖晃兒子,扇他一巴掌,硬把他逼成不同的人。後來,當內斯因為「太瘦」不能參加橄欖球隊,「太矮」不能打籃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讀書、研究地圖、玩望遠鏡來交朋友的時候,詹姆斯就會想起那天下午在游泳池發生的事。這是兒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親之夢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擊。

儘管如此,那天下午,他還是默許內斯跑回他的房間,用力關上門。晚飯時,他端着索爾斯伯利牛肉餅去敲門,內斯沒回應。下樓後,詹姆斯同意抱着莉迪亞坐在沙發上,和她一起看《傑基·格黎森秀》。他能說些什麼安慰兒子呢?「情況會好起來的?」他不想撒謊。還是把這件事忘了吧。星期天早晨,瑪麗琳回到家,發現內斯悶悶不樂地坐在早餐桌前,詹姆斯擺了擺手,簡短解釋道:「昨天一群孩子在游泳池逗他玩,他需要學會接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