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二十章 · 2 線上閱讀

為了尋找線索,警察整整折騰了一天,發現通往後院的推拉門沒鎖(但這也是夜不閉戶的西克爾高地人的習慣);門閂上布滿指紋;貝比次日沒去上班;貝比的公寓沒有人;最後,他們發現,貝比訂了一張前一晚十一點二十分飛往中國廣東的機票。警察告訴麥卡洛夫婦,他們不太可能找到貝比了,因為中國很大——警察的表情很嚴肅,絕不像是在開玩笑——現在這個時候,貝比應該已經抵達了廣東,誰知道她會去哪裡?簡直是大海撈針。假如你們樂意,那就儘管燒錢去找她吧,警察告訴麥卡洛夫婦。

差不多一年之後——理查德森家的房子幾乎重建了一遍,麥卡洛夫婦也並沒有燒掉全部的錢,他們花了數萬美元雇用偵探和聯繫大使館,然而所獲甚微。麥卡洛太太和理查德森太太在「番紅花」餐館共進午餐,不無感慨地回想着數月來的起伏動盪,「馬克和我已經申請從中國領養孩子了。」麥卡洛太太告訴理查德森太太,她叉起一塊雞肉,擱在米飯上。

「太好了。」理查德森太太說。

「領養機構說,我們是理想的候選人。她估計會在半年之內幫我們找到合適的配對。」麥卡洛太太喝了一口水,「她說,來自中國的被領養人,其父母日後試圖重新獲得監護權的成功率幾乎為零。」

理查德森太太傾身向前,握住老朋友的手。「被你領養的孩子一定非常幸運。」她說。

最讓麥卡洛太太痛心的是,貝比抱走嬰兒床里的米拉貝爾的時候,孩子竟然沒有哭叫,她把全部母愛都傾注在小米拉貝爾身上,孩子卻依然覺得貝比的懷抱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下一個寶寶來自孤兒院,不會再被生身父母搶走,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這個孩子將真正屬於他們。麥卡洛太太已經做好了愛這個尚未謀面的孩子的準備,她試着不去想起米拉貝爾——他們失去的女兒,正在遙遠異國的某處過着遙遠異國的生活。

離開理查德森家的出租屋的那天晚上,珀爾把出租屋的鑰匙留在理查德森家的信箱裡,回到車上,她終於向母親提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萬一那些照片會讓你出名呢?」

不會的,發動汽車時,米婭心裡是這麼想的,理查德森家絕對不會賣掉這些照片,只能把它們當成某種令人不安的家族收藏留存下來,也許未來的某一天,理查德森家的後代打開閣樓上的某個塵封的紙盒時,會發現它們:這些照片從哪來的?誰拍的?有什麼含義嗎?

米婭切換到一擋。「假如真是這樣,那我欠他們的可就太多了,至少超過了照片本身的價值。」她開着「兔子」,經過鴨池塘,穿過范-阿肯大道和輕軌鐵路,朝沃倫斯維爾路駛去,她們會從那裡上高速,離開克利夫蘭,一路向前。

「真希望我有機會和他們說再見。」珀爾想起穆迪、萊克西和崔普,他們幾個之間已然連上了看不見的線,以後的日子裡,珀爾會反覆嘗試解開這些線,結果卻發現已經打了死結,根本解不開。「還有伊奇,要是能再見她一面就好了。」

米婭沒說話,她也在想着伊奇。「可憐的伊奇,」她終於說,「她非常希望離開那裡。」

珀爾突然產生了一個美妙的設想。「我們可以回去接她,我從她家後院爬進去,敲她的窗,然後……」

「親愛的,」米婭說,「伊奇才十四歲,這麼做是違法的。」

可當汽車來到沃倫斯維爾路,駛向I-480州際公路時,米婭也像女兒那樣,縱容自己小小地幻想了一下:

她們開車沿着一條雙車道公路行駛,米婭最喜歡這種道路,因為沿途都是一些通常只有一個商店、一家咖啡館和一座加油站的小城鎮。汽車經過時揚起的灰塵在空中飄蕩,像金色的雲彩,穿過這片金色的雲霧,她們在路邊的轉角處看到一個伸着大拇指要求搭車的模糊身影。米婭緩緩停下車,在看清她的臉,敞開車門請她進來之前,她們首先看到的是她狂野不羈的淺金色頭髮。

星期六上午,米婭和珀爾進入伊利諾伊州的時候,伊奇——她的頭髮里依然帶着火災現場的煙熏味——爬上一輛前往匹茲堡的「灰狗」長途車,城鎮另一頭,她的家人剛剛聚集在鴨池塘的岸邊,看消防員滅火。伊奇的背包里裝着一份她從母親那裡偷來的文件,上面有米婭的父母在匹茲堡的住址,喬治和瑞吉娜·賴特,伯特利帕克,賓夕法尼亞,還有個電話號碼,但伊奇知道,只打電話不能讓她獲得想要的答案。母親桌上的那份文件標註的是「M.W.」,足有厚厚一沓,趁家人都睡着的時候,她仔細讀了一遍,賴特夫婦的地址下面還有一個地址:安妮塔·利斯,利斯畫廊,紐約。伊奇知道,米婭的藝術生涯是從紐約開始的,那時候米婭並不比自己大多少,她也想去紐約看看。

也許這些人中的某一個會幫助她找到米婭,無論米婭在哪裡,他們也可能會把她送回父母身邊。假如結果是後者,她會再次離開,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直到自己的年齡足夠大,沒有人能把她送回去為止。她將繼續搜索,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匹茲堡在向她招手,紐約也在等着她:那些地方有米婭的過去,有她的未來。它們會引領她找到米婭。

伊奇在「灰狗」上找了個座位坐下,腦袋靠在窗戶上,想象着她會如何追上米婭,也許是發現米婭的背影——她會第一眼就認出那是誰,米婭的輪廓早已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米婭會轉過身來擁抱她,帶她一起上路,無論下一站會是哪裡。

在溫斯洛路過夜的第一晚,理查德森太太再次想起了她的小女兒。出租屋裡的聲音對她而言很陌生——冰箱的嗡嗡聲,樓下的爐子微弱的隆隆聲,樹枝刮過屋頂石板的沙沙聲——她起身走到外面,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緊裹着浴袍,腳下的水泥地不怎麼平坦,踩上去涼涼的,好像剛被霧氣打濕過。

白天的時候,她一直在譴責伊奇:忘恩負義的孩子,她怎麼能這樣做?找到她之後,禁足她一輩子——送她到寄宿學校,不,軍校和修道院才更適合她,甚至氣得問警察能否讓伊奇坐牢。面對她的咆哮,雖然已經習慣了她對伊奇的責罵,理查德森先生和孩子們還是大氣都不敢出,只能點頭附和,因為這次不一樣,伊奇突破了所有底線,他們也慢慢產生了某種預感——伊奇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警察正在尋找伊奇,他們發出了搜尋離家出走的孩子的通報,貼出了印有伊奇照片的公告,逐一排查伊奇的朋友和同學,尋找可能暗示她的去向的線索。但理查德森太太明白,可能知道伊奇去了哪裡的人已經走了。街上的房子從外面看幾乎都差不多,但住在裡面的人卻各不相同:有人快樂,有人悲傷,有人急於離開這裡,到別處去尋找更好的東西——那些看似雷同的房門,遮擋住了各自不同的生活真相。

接近半夜的時候,一輛汽車駛過溫斯洛路,亮着遠光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好像要前往什麼重要的目的地。理查德森太太想,如果鄰居們現在看到她坐在黑暗中的台階上,大概會以為她瘋了,但她頭一次沒有在意別人的想法,一整天來的怒火被一個令她恐懼的念頭澆滅——如同下午的炎熱轉為夜間的涼爽——伊奇走了,她對伊奇的所有憤恨與不滿被這個念頭連根拔起,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失去女兒,她渾身冰冷,不由得發出一聲尖銳細長的哀鳴,如同鋒利的刀刃划過喉嚨。

想到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流浪,她的心第一次裂成碎片,伊奇——那個給她惹了如此之多的麻煩,讓她無時無刻不憂心忡忡的小孩,終於選擇了遠走高飛。她一直以為這個孩子和自己完全不像,代表了她的反面,但伊奇繼承了她母親很久以前便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反抗火苗,與理查德森太太一樣,伊奇對自己辨別是非的能力深信不疑。理查德森太太想起——以後的許多年裡,她會常常想起它——那張空鳥籠與金色羽毛的照片:那究竟是她自己的肖像,還是她女兒的?她本人是那隻衝破籠子飛向自由的小鳥,還是束縛小鳥的籠子?

警察會找到伊奇的,她告訴自己,等他們把女兒帶回家,她就能彌補過去的錯誤,雖然並不確定該如何彌補,但她確定自己會做出努力。假如警察沒找到她呢?那麼,她會自己去找,無論需要多長時間,無論歲月把母女二人變成什麼樣子,理查德森太太知道,她永遠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她非常肯定。她會花上幾個月、幾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尋找女兒,仔細端詳她所遇到的每一位年輕女性的臉龐,在陌生人的面孔中尋找那縷久違了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