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九章 · 2 線上閱讀

「好吧。」伊奇朝門裡跨了半步,她一直用腳頂着的防風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嗯,珀爾在嗎?我——我想告訴她一件事。」她今天一直在尋找珀爾,其實,前一天晚上,她就試圖給珀爾打電話,但聽筒里總是忙音,這是因為安慰貝比時,米婭把電話聽筒摘了下來,過後忘記了放回去。伊奇不停地給珀爾打電話,直到半夜才放棄,她決定第二天早晨去學校找珀爾——伊奇認為,她應該知道穆迪昨天晚上是怎麼說她的,而且她母親知道了她和崔普的事。但伊奇不知道珀爾上課時會走哪條路——是人滿為患的主樓梯,還是通往英語樓的後樓梯?她會去自助餐廳還是到樓下的草坪上吃飯?然而,伊奇每一次的猜測都是錯的,她向自己保證,一放學她就去找珀爾,告訴珀爾一切。

見到米婭之後,伊奇看出事情不對勁,但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米婭已經知道了嗎?珀爾有麻煩嗎?出於莫名的原因,米婭也對她——伊奇生氣了嗎?

米婭低頭看着伊奇焦急的臉,卻不知道說謊和告訴她真相哪一個會對伊奇傷害更深,她決定什麼都不做。

「我會告訴她你來找過她,好嗎?」米婭說。

「好吧。」伊奇說。她握着門把手,朝米婭身後窺視,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惹米婭生氣了。萊克西老說,伊奇的表情總是很豐富,沒錯,她從來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該如何掩飾,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幼小、困惑、脆弱和孤獨,讓米婭覺得自己似乎辜負了她。

「還記得我那一天說的話嗎?」她說,「草原上的大火?有時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燒乾淨,才會有新的東西生長出來?」伊奇點點頭。「嗯。」米婭說。兩人靜默了很久,她不得不想個辦法和伊奇道別。「記住這個道理,」米婭說,「有時候,你需要從廢土之上重新開始,明白嗎?」伊奇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明天見?」伊奇說。米婭的心裂開了一條口子,她沒有回答,一下子把伊奇拉進懷裡,親吻了伊奇的額頭——她經常親吻珀爾的位置。「再見。」她說。

珀爾聽到門關上了,但幾分鐘之後米婭才回到樓上,腳步遲緩沉重。

「是誰?」珀爾問,但她已經猜到了。

「伊奇,」米婭說,「她走了。」然後轉身去收拾自己的臥室了。

收拾行李這件事,母女倆以前不知道做過多少次:把兩隻玻璃杯套起來,把僅有的幾把刀叉裝進去。杯子放在碗裡,碗放進湯鍋,湯鍋擱在平底煎鍋上,把這一堆東西用雜貨店的購物袋包起來,在縫隙里塞進一些不容易壞掉的食物用以緩衝:餅乾、花生醬、麵包。另找一隻購物袋,裝上洗髮水、肥皂和牙膏。米婭把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塞進車后座放腳的地方,在上面堆一摞毯子,她的相機和其他器材都在後備廂里,還有餐具和洗漱用品。其他東西——她們油漆成藍色的摺疊式桌子、不配對的餐椅、珀爾的床、米婭的床墊和權當沙發的抱枕——都不要了。

收拾停當的時候,天幾乎完全黑了,珀爾一直在想着崔普、萊克西、穆迪和伊奇。他們四個現在應該都回家了,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崔普會想知道她為什麼沒去見他,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珀爾想,她的喉嚨火辣辣的。萊克西會靠在櫃檯上,手指把玩着一綹頭髮,思索她去了哪裡。穆迪——她和穆迪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和好了。

「這不公平。」她母親把最後一件東西放進購物袋時,珀爾說。

「沒錯,」米婭表示同意,「的確不公平。」珀爾等着母親接下來說出家長們常說的老套道理:生活是不公平的,或者公平並不總是意味着正確。然而米婭沒有多說,她只是親了一下女兒的側臉,然後把購物袋遞給她:「把這個放進車裡面。」

珀爾回來時,看到母親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廚房櫃檯上。

「這是什麼?」珀爾有點兒好奇地問。

「給理查德森家的,」米婭說,「算是道別吧,我想。」

「一封信?我能看看嗎?」

「不,一些照片。」

「你要把它們留在這裡?」珀爾第一次見到母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出租屋,過去,當她們搬走時,都會把所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帶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米婭的照片。有一次,「兔子」的後備廂沒有足夠的空間放照片了,為了騰地方,米婭丟棄了自己一半的衣服。

「它們不是我的。」米婭拿起櫃檯上的鑰匙。

「還會是誰的?」珀爾堅持問。

「有些照片,」米婭說,「屬於那些拍照的人,有些則屬於照片裡的人。你準備好了嗎?」她關掉了室內的燈。

城鎮的另一端,貝比坐在馬路牙上,躲在一輛停在路邊的寶馬車的陰影里,凝視着街對面麥卡洛家的房子。她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段時間,現在是七點三十分,她女兒一定在洗澡。她知道,琳達·麥卡洛喜歡按照時間表做事。「我經常發現,只有養成穩定的習慣,才能過上更平靜的生活。」她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告誡貝比,尤其是貝比探望女兒遲到的時候。貝比想,好像她只是在不帶偏見地陳述事實一樣,似乎她口中的「事實」就像蘋果和梨的不同那樣顯而易見。

二樓浴室的燈亮了,貝比想象着裡面的情景:美玲扒着白瓷浴缸的邊緣,伸出一隻手去觸碰水龍頭裡流出的水。街上安靜下來,各家的起居室都亮起了燈,透出柔和的光芒,偶爾也會看到電視機屏幕閃爍的藍光。她閉上眼睛,仿佛可以清楚地聽見水滴濺到女兒小臉上時她的笑聲。美玲一直喜歡水,甚至在那些挨餓的日子裡,每當貝比把哭鬧的美玲抱進廚房的水槽里洗澡時,孩子都會很快地平靜下來,當她連抱孩子或給孩子洗澡的力氣都沒有時,美玲會哭個不停。她敢肯定,麥卡洛太太的浴室一定有各種洗浴用品,而且井井有條:嬰兒使用的乳液和肥皂,含有乳木果油、杏仁油和薰衣草香,它們會在浴缸邊緣排成一行——不,在一個漂亮的玻璃架子上,十分安全,可以防止孩子的小手碰到——還會有成箱的浴室玩具,比如橡皮鴨、發條青蛙、海豚、船、飛機和各式各樣的微縮玩偶,不會像她那樣,只有一個舊酸奶杯給孩子玩。

洗完澡,麥卡洛太太會用一條蓬鬆的白毛巾把美玲包起來,毛巾是那麼的鬆軟,小女孩的身體會在上面留下完美的印痕,連指紋和肚臍的印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會給美玲梳頭髮——乾的時候很直,打濕之後卻會變卷,就像她媽媽的頭髮一樣——把她的小胳膊和小腿塞進睡衣,給美玲喝奶,讓她睡覺。浴室里的燈光熄滅之後,貝比看到房子後面的燈緊跟着亮起來——那裡是美玲的房間,美玲會在漂亮的小床上睡着,身體暖暖的,散發着奶香味,麥卡洛太太會打開小夜燈,關上門,入睡之前,她會開始期待第二天早晨的到來——走進育兒室,貝比的女兒會在裡面等着她。

貝比靠在寶馬車上,等待她女兒房間的燈光熄滅。

從米婭家回來,伊奇發現自己家裡空無一人,當然,她的父母還在工作,但平常這個時候,總該有一位兄弟姐妹在家。萊克西呢?她想。穆迪呢?她覺得崔普一定和珀爾出去了——但願她能在她母親回家之前找到珀爾。

事實上,崔普和穆迪早就到家了——穆迪一放學就回了家,崔普不久也進了門,但他看上去心情焦躁——穆迪的觀察結論沒有錯——因為崔普和珀爾約好了見面,她卻沒出現。

「心情不好?」穆迪問崔普,崔普哼了一聲,「她放你鴿子了?」穆迪繼續道,「真慘,夥計,不過你得學會習慣。」

「你在說什麼?」崔普轉過臉來看着穆迪,兩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要把他射穿。

「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穆迪笑道,「你覺得大家都應該順着你嗎?你竟然現在才反應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時,崔普朝他撲過來,他們已經許多年沒有打過架了,穆迪突然釋然地再次笑出了聲,被崔普一拳打在肚子上也不在乎。兩人很快滾到地板上扭打起來,鞋子飛到了櫃門上,然後,崔普拿胳膊鎖住穆迪的腦袋,戰鬥結束了。

「你閉嘴,」崔普嘶叫道,「閉上你的狗嘴。」第一次親吻珀爾之後,他就想知道珀爾究竟為什麼會看上他,甚至擔心早晚有一天,珀爾會發現看錯了人,不再喜歡他,而穆迪今天的話正中他下懷,大聲說出了他所有的恐懼。

穆迪用力拉扯崔普的胳膊,崔普最終鬆開了手,衝出家門,漫無目的地開了半個小時的車之後,他決定去丹·西蒙家打遊戲。認識珀爾之前,他和丹經常與一群冰球隊友在丹家玩任天堂遊戲《黃金眼》,他希望讓遊戲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再去想穆迪的話。與此同時,穆迪去了蹄鐵湖,這些年來——包括今天,他對崔普說過的話和沒敢說出來的話,都是在這個湖邊想出來的。

伊奇獨自待在家裡,反覆思索米婭對她說過的話,你需要把一切都燒乾淨。五點鐘時,米婭還沒有過來準備晚餐,伊奇覺得有些焦躁,五點半的時候,她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米婭今天不能來了,我會買些中餐帶回家。」伊奇聽後更焦慮了。六點剛過,穆迪終於回家了,聽到聲音,她跑到樓下。

「大家都去哪兒了?」她問。

穆迪聳了聳肩,脫下法蘭絨襯衫丟到沙發上,他在湖邊坐了好幾個小時,往水裡扔石頭,想着珀爾和他哥哥。看看你對她做了什麼,他憤怒地想,你怎麼會讓她經歷那種事?他把能找到的石頭全丟進了水中,可依然不夠解恨。「我怎麼知道,」他對伊奇說,「萊克西很可能在塞麗娜家,誰他媽的知道崔普去了哪兒。」他頓了頓,「你在意什麼?你不是喜歡一個人嗎?」

「我在找珀爾,你看見她了嗎?」

「英語課上看到她了,」穆迪走進廚房拿汽水,伊奇跟在後面,「然後她就提前離開了。」他喝了一大口汽水。

「也許她和崔普在一起?」伊奇猜測道,穆迪的手抖了一下。伊奇注意到他並沒有反駁自己,立刻緊追不捨地問道:「你昨天晚上說的是真的嗎?關於珀爾和崔普的事?」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