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八章 · 2 線上閱讀

「她不會死。」米婭說,她緊緊抱住伊奇。

「可是她還好嗎?」

「她會好好活下去的,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米婭撫摸着伊奇的頭髮,她的髮絲像珀爾的一樣纖韌倔強,米婭小時候的頭髮也是這麼不聽話:你越想撫平它們,它們越要翹起來。「她會熬過去的,因為她必須熬過去。」

「可怎麼熬?」伊奇不敢相信有人竟能忍受這樣的痛苦。

「我不知道,老實說。但她會的。有時候,就在你覺得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你會突然找到辦法的。」米婭解釋道,「就像草原上的火災。幾年前我在內布拉斯加見過草原起火,看上去像世界末日一樣,土地完全被燒黑燒焦,所有綠色都消失了,可燒焦的土壤養分更豐富,新的植被長得更茂盛。」她用指尖抹掉伊奇臉上的淚水,最後摸了一下伊奇的頭髮,「人也是這樣,你知道,他們可以重新開始,總能找到辦法。」

伊奇點點頭,轉身欲走,又回過頭來。「告訴她我很抱歉。」她說。

米婭點點頭:「我們明天見,好嗎?」

與此同時,萊克西和穆迪回到家,在答錄機上聽到母親的留言:案子結束了。叫比薩外賣,他們的母親沉穩地說。電話簿下面的抽屜里有現金。我寫完報道之後就回家。爸爸很晚才能回去——他要整理聆訊之後的文件。珀爾知道消息了嗎?穆迪想,但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他回到自己房間,儘量不去想珀爾在做什麼。如他所料,珀爾和崔普當天下午又出去了,她回家看到依舊待在廚房裡的貝比時才得知消息。

「結案了。」米婭平靜地告訴女兒,無須多說,珀爾看上去已經猜到了結果。

「我很抱歉,貝比,」珀爾說,「非常抱歉——」貝比頭也沒抬,珀爾消失在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米婭和貝比默默地坐了一段時間。天已經黑透的時候,貝比站起來要走。

「她永遠是你的孩子,」米婭告訴貝比,拉起她的手,「你永遠是她母親。沒有什麼能改變這一點。」米婭親吻了貝比的臉頰,送她出門。貝比什麼都沒說,從進門開始,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米婭不知道該不該問她在想什麼,要不要強行挽留她在這裡過夜。但她覺得,假如自己是貝比,肯定更願意一個人待着,不想被迫和別人說話。後來她才意識到,貝比當晚可能誤解了她說的那些話的意思——米婭很想知道,假如自己當時的態度再強硬一些,詢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主動向貝比提供幫助,不知道是否能夠阻止她下一步的行動……即使多年以後,面對這個疑問,她也無法想出令自己滿意的回答。

新聞發布會比預期的時間更長——到場的每位記者幾乎都有問題要問麥卡洛夫婦,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得飄飄然的麥卡洛夫婦不厭其煩地回答着每一個問題。案子結束了,你們是不是鬆了一口氣?是的,當然。接下來的幾天,你們有什麼計劃?我們會和米拉貝爾享受一段安靜獨處的時間,開始一家人的新生活。米拉貝爾回家後的第一頓飯,你們會為孩子準備什麼吃的?麥卡洛太太回答:通心粉和奶酪,她最喜歡的。收養手續何時辦完?很快,我們希望。

坐在後排的第十九頻道的一位記者舉起了手:「你們是否同情再也見不到自己女兒的貝比·周?」

麥卡洛太太身體一僵。「大家不要忘了,」她尖厲地說,「是貝比·周無力撫養米拉貝爾,她拋棄了孩子,放棄了做母親的責任。當然,這件事令我痛心,不過,重點在於,我們要記住,今天法庭已經作出了決定,認為馬克和我是最適合做米拉貝爾的父母的,從此以後,米拉貝爾將在一個穩定、幸福的家庭中生活,我認為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不是嗎?」

五點半左右,發布會結束,麥卡洛夫婦帶着米拉貝爾回家了。由於丈夫參與了案件的審理,理查德森太太不能為《陽光日報》撰寫與本案相關的報道,負責報道的記者是薩姆·李維,理查德森太太則接手了他平時主管的報道類型——城市政策。快到晚上九點鐘時,理查德森太太終於完成了工作,回到家裡。孩子們不在客廳,萊克西和崔普的車沒停在家,理查德森太太在廚房櫃檯上發現一張字條:媽媽,我去塞麗娜家了,十一點回來。萊克西。崔普沒有留下字條,但他一貫如此:從來不記得留言。若在平時,理查德森太太可能會生氣,但這一次她卻有些鬆了口氣,因為她即將要做的事情並不需要旁觀者。

來到樓上,她發現伊奇的房門關着,裡面傳出音樂聲,比薩送來之前,伊奇就上了樓,而且一直沒出來,她始終在回想着貝比痛苦的樣子。伊奇把一張托里·阿莫斯的CD放進播放器,調高音量,讓音樂盡情嘯叫。她有些想哭——雖然她已經好多年沒哭過了。她躺在床上,拼命壓抑眼淚,指甲用力掐着掌心,在上面留下一排半月形的紅印。她母親走過她的門口,朝走廊盡頭——穆迪的房間進發時,她已經把整張CD連續聽了四遍,第五遍剛剛開始。

假如在平時,理查德森太太會打開門,告訴伊奇關小音量,還要批評一下伊奇聽的音樂總是令人沮喪和憤怒,但今天她腦子裡裝着更重要的事,她來到穆迪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

「我需要和你談談。」她說。

穆迪躺在床上,吉他擱在旁邊,正在一個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什麼事?」他沒有抬頭,也不打算坐起來,這讓理查德森太太更加煩躁,她用力關上門,徑直走到窗前,一把奪下他手中的筆記本。

「看着我,我在和你說話,」她說,「我知道了,你明白嗎,你以為我不會知道嗎?」

穆迪一愣。「知道什麼?」

「你是不是以為我瞎了?你以為我注意不到嗎?」理查德森太太猛地合上筆記本,「你們兩個一直偷偷摸摸,我又不傻,穆迪。我當然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本來我還以為你有那麼一點點擔當。」

伊奇房間裡的音樂聲戛然而止,但穆迪和他母親都沒有注意到。

穆迪慢慢地坐起來。「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知道了,」理查德森太太說,「珀爾的事,還有孩子。」穆迪震驚的表情讓她略有遲疑,原來他還不知道,她想。「她沒告訴你嗎?」理查德森太太問。穆迪茫然地看着她的臉,眼神就像一隻隨風漂蕩的小船。「珀爾沒告訴你,」理查德森太太在他的床邊坐下,「她打胎了。」她的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愧疚感,假如她早點知道,情況會不會不一樣?她想。穆迪依然什麼都沒說,理查德森太太靠過去,握住他的手。「我還以為你知道,」她說,「我還以為是你勸她去的。」

穆迪緩慢而冷漠地推開她的手。「我猜,你應該找你的另一個兒子談談,」他說,現在輪到理查德森太太吃驚了,「珀爾和我沒有什麼,不是我的孩子。」他冷笑了一聲,又像是猛地咳嗽了一下,「你為什麼不去問崔普?他才是和她上床的那個。」

他從母親的腿上拿起筆記本,重新打開,緊盯着紙頁上他自己的筆跡,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她和崔普在一起,他和她做愛,然後竟然發生了這種事。理查德森太太神色恍惚地站起來,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崔普?她想。這可能嗎?她和穆迪依然沒有注意到伊奇的房間突如其來地安靜,她也沒發現,伊奇的房門現在開了一條縫,門縫裡的伊奇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艱難消化着她剛剛偷聽到的信息。

星期五上午,理查德森太太很早就去上班了,因為她不想面對自己的孩子們。前一天晚上,萊克西快半夜時才回家,崔普回來得更晚,雖然平時理查德森太太會責備他晚歸,但這一次她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樓梯上傳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出去看,而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酒液已經變溫了。崔普和珀爾?她理解珀爾為什麼看上崔普——大多數女孩都喜歡他,而她不理解的是崔普喜歡珀爾的原因。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來時依舊沒有想通。這不可能,來到車庫時她還在想,他不會喜歡珀爾那種嚴肅、聰明的女孩,他總是會被膚淺卻漂亮開朗的女孩吸引,她覺得自己從珀爾的外表看不出崔普喜歡她的理由。這麼說,珀爾的心靈很有深度,或者是崔普有深度?這個想法糾纏了她整整一路。

她考慮了一上午該怎麼做。質問崔普?質問珀爾?同時質問他們兩個?她和丈夫從來不會對孩子們談論自己的愛情生活——萊克西和伊奇月經初潮的時候,她只和她們談過一次關於「責任」的話題。「脆弱性。」伊奇糾正了她說錯了的某個詞,然後就離開了房間。可她私下裡卻想當然地覺得自己的孩子們肯定足夠聰明,不會作出不明智的決定,而且學校也會用各種知識武裝他們,所以她盡可以放心地讓孩子們做自己的事,根本不需要探聽他們在做什麼,她也不想知道。而站在崔普和那個女孩面前,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就像當眾剝光他們的衣服一樣殘忍。

終於,快到中午的時候,她離開辦公室,開車來到溫斯洛路的小房子。米婭應該在家處理自己的照片,她知道。理查德森太太推開側門,沒有敲門就走了進去。這裡歸根結底還是她的房子,不是米婭的,作為房東,她有權這樣做。一樓的公寓很安靜,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楊先生肯定在上班,但她能聽到米婭在二樓的廚房裡忙碌的聲音:水壺隆隆作響,沸騰的熱氣頂着壺蓋,發出尖厲的哨聲,隨後有人把它從爐子上取下來。理查德森太太爬上二樓,發現牆角的油氈剛剛開始起皺,會修好的,她想。她會把整段樓梯——不,整個公寓——徹底整修一遍。

二樓公寓的門沒鎖,理查德森太太走進廚房,米婭警覺地抬起頭。

「我沒想到有人會來,」米婭說,她把水壺放回灶台,它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有什麼事嗎?」理查德森太太的目光在公寓裡掃過:珀爾的早餐盤子堆在水池裡,地上擺了一排抱枕權當沙發,米婭臥室的門半掩着,透過門縫,可以看到裡面的地毯上擱着一塊床墊。真是可悲的生活,她想,她們擁有的如此之少。接着她看到了一樣她熟悉的東西,它就搭在兩把不配對的餐椅的其中一把上:伊奇的外套。伊奇上次來的時候忘記拿了,小女兒的粗心大意突然令理查德森太太異常憤怒。伊奇竟然就像住在這裡的一樣,好像這裡才是她的家,好像她是米婭的女兒,不是理查德森太太的女兒。

「我就知道你在背着我搞鬼。」她說。

「什麼?」

理查德森太太沒有立即回應。連一張真正的床都沒有,她想。也沒有沙發,什麼樣的成年人會坐在地上?睡在地上?這叫過日子嗎?

「你一定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吧?」她對着廚房桌子說,米婭剛才正在那裡把一隻狗和一個男人的照片組合在一起,「你覺得沒有人會知道你究竟是誰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米婭握緊馬克杯的手柄。

「是嗎?我猜約瑟夫和瑪德琳肯定知道。」米婭一言不發,「我猜,他們一定很想知道你在哪裡,你的父母也是,他們肯定也希望知道珀爾的下落。」理查德森太太瞥了米婭一眼,「別試圖說謊,你是個十分高明的騙子,但我已經都知道了,我對你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想要什麼?」

「知道你的事以後,我什麼都沒說。我想,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也許你打算改過自新。可我發現你把自己的女兒也養成了和你一樣的怪胎。」

「珀爾?」米婭的眼睛睜大了,「你在說什麼?」

「你真是個偽君子。你偷了那對夫婦的孩子,又打算從麥卡洛家偷孩子。」

「珀爾是我的孩子。」

「是你幫別人製造出來的孩子吧?」理查德森太太挑起眉毛,「琳達·麥卡洛和我是四十年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沒人比她更有資格得到一個孩子。」

「這不是有沒有資格的問題,我認為母親有權撫養自己的孩子。」

「真的嗎?是不是只有說這種話安慰自己,你晚上才能睡得着?」

米婭臉紅了。「假如美玲可以自己選擇,你不覺得她會選擇和自己真正的母親在一起嗎?把她生下來的那個母親?」

「也許吧。」理查德森太太緊盯着米婭,「瑞恩家很有錢,他們也很想要孩子,他們會給孩子美好的生活。假如珀爾能夠選擇,你覺得她會選擇你嗎?像個流浪者一樣生活?」

「你看不慣,對不對?」米婭突然說,「我覺得你實在缺乏想象力,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選擇和你不一樣的生活,為什麼大家不都去住大房子,擁有大草坪、漂亮的汽車和辦公室的工作,為什麼別人會選擇和你選擇的不一樣的東西。」現在輪到米婭打量理查德森太太了,仿佛理解她的密碼就寫在她的臉上,「這讓你感到恐懼,讓你覺得難以把握,因為你放棄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她的唇角一挑,露出一抹銳利、憐憫的微笑,「你究竟放棄了什麼呢?喜歡的男孩?出遠門的機會?還是整個人生?」

理查德森太太伸出手,把米婭放在桌上的狗和男人的照片推到地上。

「我覺得你該走了。」她說。她拿起伊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撣了撣,仿佛上面有灰。「最晚明天。」她把一沓面值一百美元的鈔票擱在櫃檯上,「這些應該比這個月的租金多多了,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理查德森太太朝門口走去。「問你自己的女兒去吧。」她說,門在她身後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