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六章 · 2 線上閱讀

「那個會閉眼的娃娃呢?它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藍色的,」麥卡洛太太的腿不由自主地交叉起來然後分開,「但這並不意味着什麼,玩具店裡的娃娃大多數都是金髮碧眼的,我是說,不都是這麼設計的嗎?」

「都是這麼設計的。」艾德·林重複道。麥卡洛太太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了話,但不知道哪裡說錯了。

「這當中並不存在種族歧視,」她堅持道,「設計師不過是想表現一個小女孩的形象,每個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小女孩。」

「可是,也有一些人和這樣的娃娃長得並不像,對不對?比如它們和美玲就不像。」艾德·林突然站起來,在大家都坐着的法庭上顯得異常高大,「美玲有亞洲人形象的娃娃嗎?就是長得像她的娃娃?」

「沒有——可是,等她長大一些,我們會給她買中國芭比的。」

「你見過中國芭比嗎?」艾德·林問。

麥卡洛太太臉紅了。「好吧——我從來沒去找過這種娃娃,但是肯定有這樣的。」

「根本沒有。美泰沒做過這樣的娃娃。」艾德·林的女兒莫妮卡現在讀高三,女兒很小的時候,他和妻子就發現,根本買不到長得像她的娃娃。十歲時,莫妮卡開始把娃娃郵購目錄當成一本書來翻看,裡面的娃娃十分昂貴,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還穿着歷史風格的服裝。「珍妮·科恩有一個這樣的娃娃,」她指着那個酷似珍妮·科恩本人的金髮娃娃說,「珍妮的媽媽還給她妹妹莎拉買了一個紅頭髮的,作為光明節的禮物。」莎拉·科恩的頭髮像火一樣紅,是夏日驕陽下的一美分硬幣那種顏色。然而,整本郵購目錄中,沒有一個娃娃是黑頭髮,更沒有長得像莫妮卡的,艾德·林去了四家玩具店尋找中國娃娃,無論價格如何,他都會買下來,但根本找不到這樣的東西。

他給美泰公司寫信,詢問他們是否有中國芭比娃娃,他們回答說有,給他寄了一本「東方芭比」的小冊子,他翻看了很長時間,發現裡面的娃娃不僅衣着風格雜亂,而且不是紅髮就是金髮,連一個長得像中國、日本或者韓國女孩的都沒有。我來自中國香港,小冊子上的一張娃娃照片旁邊是這樣擬人化的介紹,它在東方,屬於遠東。在東方,人們去露天市場買東西,市場裡賣的東西有魚、蔬菜、絲綢和香料。一年前,他和妻子帶着莫妮卡去香港旅遊,看到的景象震撼了他:那裡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摩天樓,他在一座巨人般的玻璃幕牆購物中心裡買了一件鴿灰色的羊毛衫,寒冷時穿着十分保暖。歡迎你到東方來,這裡非常有趣,充滿異國情調。

最後,他忍無可忍,把小冊子丟掉了。他從孩子年紀更小一些的朋友那裡聽說,現在也有昂貴的亞洲娃娃出售了——少數幾款是黑頭髮的——但他從未親眼見到這樣的娃娃。莫妮卡現在已經十七歲,早就過了玩娃娃的年齡。

艾德·林在法庭上踱着步子,「那麼書呢?你給美玲讀了什麼書?」

「嗯,」麥卡洛太太想了想,「我們給她讀過許多經典作品,《晚安,月亮》《兔子帕特》——她很喜歡這本——《瑪德琳》《愛洛依絲》《薩爾的藍莓》。我從小的時候就開始把自己喜歡的書珍藏起來,和米拉貝爾分享它們,這樣做具有十分特殊的意義。」

「你有沒有描寫中國人物的書?」

麥卡洛太太對此早有準備。「有的,我們有一本《五兄弟》,這是一本由中國民間故事改編的名著。」

「我知道那本書。」艾德·林再次笑道。這一次,理查德森先生繃緊了肩膀,看到艾德·林的笑容,他會變得格外警惕,誰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理查德森先生暗忖。接着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對手,不由得臉紅起來。「書裡面的五個兄弟是什麼樣的?」艾德·林問。

「他們——他們都是畫裡的人物,彼此長得很像,感情也很好,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麥卡洛太太磕磕絆絆地說。

「他們都有辮子,不是嗎?戴着苦力的那種帽子?眼尾向上傾斜?」沒等麥卡洛太太說完,艾德·林就替她回答,他女兒二年級時在校圖書館看過這本書,回家後心情鬱悶地問他:爸爸,我的眼睛也是那樣的嗎?「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在1998年時還覺得中國人都是這樣的形象,你認為呢?」

「不過是個很老的故事而已,」麥卡洛太太堅持道,「他們穿的是傳統服裝。」

「還有別的書嗎,麥卡洛太太?描寫中國人物的?」

麥卡洛太太咬着嘴唇。「我沒有刻意地去找,」她承認,「我沒考慮到這一點。」

「我來幫你總結一下,這樣可以節省一些時間,」艾德·林說,「因為時間本來就不多。美玲沒有長得像她的娃娃,沒有描寫長得像她的人的書。」艾德·林又踱了幾步。十多年後,人們會把這樣的玩具和書籍稱為認識自己的「鏡子」和「窗戶」,多年前他就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並且反覆宣講,現在已經懶得再講。你們怎麼現在才意識到呢?

艾德·林在麥卡洛太太的椅子前停住腳步。「你和你丈夫不會說中文,不了解中國文化和歷史,根據你自己的證言,你們根本沒有考慮過美玲的種族身份問題。所以,可不可以這樣說,美玲和你們一起生活,會與她出身的文化完全脫離呢?」

麥卡洛太太的眼淚奪眶而出。剛剛收留米拉貝爾的那些日子裡,麥卡洛太太每隔四小時餵孩子一次,孩子一哭就把她抱在懷裡,看着她的小身體慢慢長大,定期給她稱體重,蒸熟豌豆、土豆和新鮮的菠菜,攪拌成泥,用小小的勺子一口一口地餵她。米拉貝爾發燒時,是她給孩子冷敷毛巾,把自己的嘴唇貼到小臉上試體溫,後來發現耳朵感染是發燒的罪魁禍首,她又給孩子餵抗生素糖漿,一滴一滴地送進米拉貝爾粉紅色的小嘴,讓孩子像小貓那樣舔食。每當彎腰親吻寶寶的時候,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愛這個孩子,仿佛孩子就是她的親骨肉。因為發燒,米拉貝爾不被抱着搖晃就睡不着,她一整夜都抱着孩子在屋裡走來走去,天亮時,她估計自己走了將近四英里。是她在早餐後、洗澡前和睡覺前逗弄米拉貝爾柔軟的小肚子,讓其咯咯大笑;是她扶着米拉貝爾幫其站直;米拉貝爾感到痛苦、害怕或者孤獨的時候,首先會向她伸出小手索要擁抱;在漆黑的深夜,只要聽到她的聲音,觸摸到她的手,甚至聽到她的呼吸聲,聞到她的氣味,米拉貝爾就會安靜下來。

「這並非必要條件,」她堅持說,「我們沒有必要成為中國文化的專家,唯一的必要條件是,我們愛米拉貝爾。我們的確愛她。我們想給她更好的生活。」她繼續抽泣起來,法官讓她下去了。

「沒關係,」理查德森先生對在他旁邊落座的麥卡洛太太說,「你做得不錯。」內心深處他卻產生了深深的動搖。米拉貝爾當然會在馬克和琳達家獲得更好的生活,這點毫無疑問,但她的人生會不會有所欠缺?理查德森先生突然間熱切地同情起了米拉貝爾,如此幼小脆弱的靈魂,竟要承受如此複雜沉重的負擔。

法院門口的台階上,有記者攔住了他們,他發表了一個簡短聲明,表達了自己對庭審的信心,但並沒有透露任何關鍵信息。「我完全信任萊茵貝克法官,他會衡量所有因素,作出公正的判決。」他說。

麥卡洛夫婦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在言辭方面的微妙變化——在早期的發言中,他十分明確地指出,麥卡洛家應該得到監護權,因為他們會給米拉貝爾最好的生活,她顯而易見地屬於麥卡洛夫婦(他堅持認為她是麥卡洛家的人)。現在,儘管報紙上刊出了題為《養父母的辯護律師志在必得》這樣的文章,但理查德森先生心中卻是七上八下,十分不確定。

當天晚上吃飯時,理查德森太太問他聆訊進行得如何,他只簡單回答了幾句。「琳達今天出庭作證了,」他說,「艾德·林對她窮追猛打,看起來不妙。」講到這裡,他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他可以給報社的朋友打電話,借艾德·林的態度做一下文章。第二天早晨,《實話報》上會登出一篇文章,批評艾德·林採用「侵略」戰術,對麥卡洛太太糾纏不休,逼得她當庭痛哭失聲。文章暗示說,像他這樣的男人,不應該丟失自己的風度——雖然文中並未提到「像他這樣的男人」指的是男律師還是別的群體,但理查德森先生清楚文章的弦外之音——憤怒的亞洲男人形象並不符合公眾的預期,因此令人不安。亞洲男人應該是謙虛禮讓、與世無爭的,像電影人物董龍德那樣,至少不應該有威脅性,能像成龍扮演的滑稽角色那樣就更完美了,總之,他們不能生氣,更不能咄咄逼人。說得大概都對吧,理查德森先生不安地想。文章出來之後,不少原本態度中立的人選擇支持麥卡洛,有些原本支持貝比的人的熱情也冷卻下來。

當然,現在這個想法剛剛在他腦中形成,他只說了一句:「我們繼續看吧。」

「我為她感到遺憾,」飯桌另一頭的萊克西突然說,「貝比,我是指。她的感受一定很糟糕。」

「不好意思,」伊奇說,「請問一下,你剛才說的貝比是你上個月罵過的那個『不稱職的母親』嗎?」

萊克西臉紅了。「她確實應該更好地照顧寶寶的,」她承認道,「可我懷疑她拋棄孩子是腦子一時糊塗作出的決定。」

「所以說,懷孕這件事應該慎重對待。」理查德森太太插嘴道,「聽見了嗎?亞歷珊德拉·格蕾絲?伊莎貝爾·瑪麗?」她端起盤子,舀了一勺青豆,「生孩子意味着生活的巨大變化,貝比顯然還沒有準備好,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這也許是應該把孩子判給琳達和馬克的主要理由。」

「只因為犯了一個錯,就得把她的孩子送人?」萊克西說,「雖然我還沒準備好要孩子,但假如我——」她遲疑了一下,「假如我懷孕了,你也會逼我放棄孩子嗎?」

「萊克西,不會發生這種事的,你不會那麼不理性。」她母親把盤子放回餐桌中央,叉起一顆青豆。

「哎呀,今天某人的小心眼比過去大了三倍呢。」伊奇對萊克西說,「你被鬼附身了吧?」

「胡說,」萊克西說,「我只是說,這個案子很複雜。」她清清嗓子,「布萊恩說,連他的父母之間都有分歧。」

穆迪翻了個白眼。「這個案子要把克利夫蘭的家庭撕成兩半了。」

「約翰和德波拉有權保留自己的意見,」理查德森先生說,「這張餐桌上的每個人也是如此。」他掃了一眼整個房間,「崔普,聽說昨天有人在球賽上玩帽子戲法?」

儘管如此,晚餐結束後,理查德森先生依然心事重重。「你覺得,」他一邊和妻子清理桌子一邊問她,「馬克和琳達真的知道該怎麼撫養華裔小孩嗎?」

理查德森太太盯着他看。「我認為,這和撫養其他小孩是一樣的。」她生硬地說,把盤子放進洗碗機,「不會有任何差別。」

理查德森先生拿起另外一個盤子,把盤底殘留的雞蛋面刮進垃圾桶,將空盤遞給妻子,「主要的步驟當然是一樣的,」他承認,「但我的意思是,等女孩長大了,她會遇到很多問題,比如她是誰?來自哪裡?她會想要了解本族的文化。他們有能力在這些方面教導她嗎?」

「資源到處都是,」理查德森太太輕蔑地擺擺手,無意間把幾滴肉湯揮到了櫃檯上,「他們可以陪她一起學習中國文化,而且,這樣豈不是可以更加拉近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清楚地記得琳達小時候哄玩具娃娃睡覺的情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琳達·麥卡洛多麼想要孩子,多麼渴望扮演母親這個令人敬畏的偉大角色,而那個米婭就明顯忽視了瑞恩夫婦盼望孩子的迫切心情,否則也不會帶着珀爾跑掉。想到這裡,理查德森太太擦掉花崗岩櫃面上的肉湯,開口道:「老實說,我覺得這對於米拉貝爾來說非常重要——她將會在一個完全沒有種族分別的家庭中長大,他們根本不在乎她長什麼樣。我時常會想,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她激動地說,「也許我們都應該試一下,每個家庭都嘗試收養一個不同種族的兒童,或許如此就能徹底解決所有的種族問題。」

她用力關上餐具抽屜,離開餐廳,抽屜里的盤子還在簌簌發抖。理查德森先生拿起一塊海綿,擦淨黏稠的台面,有些後悔剛才對妻子提起這個話題:她和琳達的私交太好,無法做到客觀公正,意識不到自己視野的狹隘。在她看來,事情再簡單不過:貝比·周是個不合格的母親,琳達·麥卡洛是好母親;前者不守規矩,後者老實本分。但他深知,所謂規則只是對「正確」和「錯誤」的簡單劃分,而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情況並不簡單,沒有絕對的正確或錯誤,選邊站隊的做法更是行不通。他向來羨慕妻子心中那份純粹的理想主義——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更有秩序,甚至可能達到完美的境界,然而今天他第一次開始懷疑,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