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四章 · 3 線上閱讀

她又開了一宿車,穿過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綿延數百英里的公路被她甩進身後的黑暗中。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在伊利市郊區下了高速路,一直向前開,找到一條安靜的鄉村小路之後才停下來,爬到後排座,裹起舊被子,打算睡一覺。她以為舊被子會有洗滌劑的味道,會讓她有回到家的感覺,可過去的一年裡,這條被子一直在她的床上沒有動過,什麼味道都沒有,甚至也沒有塵土味。她把被子蒙到頭上,擋住刺眼的陽光,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她開了整整一星期的車,像個瘋子一樣:一直開到疲勞不堪時才會強迫自己停下來休息,睡飽了再起來開車,完全忽略了時間和日夜黑白。經過城鎮時,她會停留片刻,買些麵包、花生醬和蘋果,填滿自己的水壺。她在行李中藏了兩千美元,這是她從來到紐約開始積攢下來的打工收入,就放在負片盒裡,負片盒在儀錶板上的儲物櫃裡,用文胸上拆下來的一個罩杯套着。就這樣,她穿越了俄亥俄、伊利諾伊、內布拉斯加、內華達,最後,水波洶湧的舊金山驀然映入眼帘,太平洋翻滾着灰藍色的波濤,濺起白色的泡沫,她再也沒法往前了。

米婭在桑賽特找了一處公寓,那裡有個房間出租,牆壁是海鹽色的,房東是個嚴肅的老女人,盯着她的肚子,只問了一句話:「過幾天你丈夫不會半夜來我家砸門吧?」在孕期最後三個月里,米婭走遍了整個城市,在環繞金門公園的潟湖散過步,爬上了科伊特塔,在大霧中穿過金門大橋,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她能聽到密集的車流從耳旁呼嘯而過。大霧像極了她當下的精神狀態,她覺得仿佛在自己的大腦里漫步,腦中有一團無形卻無所不在的情緒陰霾,儘管無從把握,但始終纏繞着她,她想定睛看個真切,卻發現到處都是白色,不知該看向哪裡。雖然在走廊上或者廚房裡遇到米婭時,房東德萊尼太太從未對她笑過,但米婭回家以後,經常會在烤箱裡發現一盤食物,櫃檯上的紙條上寫着:剩菜,不想浪費。

一個暖和得出奇的五月的下午,在醫院裡遭受了十四個小時的折磨後,米婭生下了珀爾,從護士手中拿到了出生證明。幾個月來,她一直在想給孩子取什麼名字,把自己認識的人和高中讀過的書里的人物名字都考慮了一遍,覺得都不合適。最後,她想到了《紅字》,那個最合適的名字出現在腦子裡:珀爾(Pearl),讓人聯想到圓潤潔白的珍珠,念起來也朗朗上口,當然也暗示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像珍珠一樣經受了長久的磨礪。在出生證上的「母親」一欄,她寫下「米婭·沃倫」,然後把床邊搖籃中的孩子抱在懷裡。

回到出租屋的第一夜,珀爾哭個不停,手足無措的米婭也愁得哭起來。她很想知道,假如自己此時拿起電話打給紐約的瑞恩夫婦,承認自己撒了謊,告訴他們「孩子在這裡,快來接她」,他們會怎麼做。她覺得,他們很可能登上最早的一班飛機,來到她的門口,二話不說,直接把珀爾帶走。她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設想究竟稱得上可怕還是誘人,或許兩者都有。她和珀爾同時哀號着,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嚴肅的德萊尼太太伸着胳膊出現在門口。「把她給我,」她說,帶着毋庸置疑的權威,米婭想都沒想就把孩子交給了她。「躺下休息一會兒吧。」德萊尼太太說,關上了門。屋裡一下子靜下來,米婭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醒來之後,她揉着眼睛走進廚房,又來到起居室,發現德萊尼太太坐在燈下,輕輕搖晃着熟睡的珀爾。

「你休息過沒有?」她問米婭,米婭點點頭,德萊尼太太說,「很好。」她把孩子放進米婭懷裡,「她是你的了,」德萊尼太太說,「好好照顧她。」

接下來的幾周,米婭仍舊過得暈頭轉向,但改變已然發生。無論珀爾哭得多厲害,德萊尼太太再也沒有直接把孩子抱走,她會在夜幕降臨後送來一碗熱湯、一塊奶酪三明治或者肉餡糕,並且總是叫它們「剩菜」,但米婭知道這是禮物,也明白德萊尼太太進門時生硬地嘟囔「星期四該交房租了」或者「別把泥巴帶進門廳里」都是過來送禮的掩飾。

珀爾三周大時——臉還是皺皺的,像個小老頭——米婭腦子裡的迷霧剛剛有了退散的跡象,梅爾的電話就打來了。

安頓下來之後,米婭給波琳和梅爾寫了一封信,附上她的新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很好,」她告訴她們,「但我不會回紐約了,如果需要,你們可以在這裡找到我。」現在,梅爾的確需要和米婭聯繫,她告訴米婭,幾個星期前,波琳開始頭疼,還出現了奇怪的症狀。「她看到了光環,」梅爾說,「說我像個天使,周身有一圈光環。」經過掃描,醫生發現波琳腦子裡有個高爾夫球大小的腫塊。

「我覺得,」停頓了很久,梅爾說,「假如你想看看她,最好馬上來。」

那天晚上,米婭訂了一張機票,這是她買過的第二張機票,花掉了大部分積蓄,但坐長途車需要幾天時間才能到紐約。她背着一個包來到波琳和梅爾的公寓,懷中抱着珀爾。波琳體重減了二十磅,乾癟瘦削,比原來瘦了一大圈。

她們一起度過了整個下午,梅爾和波琳圍着珀爾,嘴裡發出咕咕的聲音逗弄她,米婭在波琳家的客房裡過了一夜——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珀爾躺在她身邊。第二天,她早早起來,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給珀爾餵奶。

「別動。」波琳說,她的眼裡冒出近乎狂熱的光,米婭想站起來扶着她,但波琳擺擺手,讓米婭繼續坐着,然後拿起相機。「拜託,」她說,「我想把你們兩個拍下來。」

她用光了一整卷膠片,一張接一張地拍,梅爾從廚房走出來,端出一壺茶,在波琳肩膀上搭了一塊披肩,波琳這才放下相機。米婭差點兒忘記自己當晚就要飛回舊金山,她抱着珀爾和主人告別,波琳擁抱了米婭,告誡她:「一定要盡你所能。」她第一次親吻了米婭的臉頰,「我期待你做出了不起的成就。」她用了現在時態,仿佛這只是一次平常的告別,仿佛她已經預見到了米婭未來幾十年的藝術生涯。米婭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用力地抱住波琳,嗅着她身上特有的薰衣草香和桉樹樹皮的味道,然後在波琳看到她流淚之前轉身離開。

一周半之後,梅爾再次打來電話,米婭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十一天,她想,雖然她知道這事會很快發生,但波琳十一天前還是活着的。天氣仍然溫暖,六月尚未結束,日曆甚至也還沒有掀到下一頁。又過了幾周,郵遞員送來一個包裹。「她挑了這些送給你。」附言上寫着,是梅爾瘦長的字跡。包裹里有十幅8厘米×10厘米的黑白照片,每一張似乎都發着光,米婭仿佛再次看到波琳是如何拍下它們的。米婭抱着珀爾;米婭把她舉過頭頂;米婭給珀爾餵奶,襯衫的褶皺恰好擋住了蒼白的胸部。每張照片後面都有波琳的簽名。包裹里還有一張名片,上面別着一張便條:假如你需要錢,安妮塔可以幫你賣掉這些照片。等你準備好,把你的作品寄給她,我已經囑咐她等着你了。落款是P(波琳)。

自此以後,米婭又開始拍照,帶着一種近乎解脫之感的熱情。她再次走上舊金山的街頭,經常一轉就是好幾個小時。她用一件舊絲綢襯衫做了一副嬰兒背帶,把珀爾背在身上。她現在已經花掉了大部分積蓄,每一卷膠片對她而言都彌足珍貴,每按下一次快門,她都會想起波琳。春天來臨時,她已經拍出了七張可能「有點兒意思」的作品,波琳總是這麼形容。

安妮塔可不覺得它們只是「有點兒意思」,收到這些照片後,她在給米婭的答覆中寫道:「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但不是現在,還要再等等。」米婭把波琳為她和珀爾拍的第一張照片寄給安妮塔,安妮塔表示:「我需要更多的時間,請耐心等待,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訴任何人。」經過一場角逐激烈的拍賣會,安妮塔為米婭賺到了足夠生活兩年的錢(即使扣除了百分之五十的佣金)。後來,為了支付珀爾治療肺炎的費用,米婭又拜託安妮塔為她出售過波琳的一張照片。過了不到一年,米婭又給安妮塔寄出一套她自己的作品,主題是記錄事物隨時間推移衰變的過程:一棵死去的三葉楊、一座廢棄的房屋、一輛生鏽的汽車。

「恭喜,」一個月之後,接到米婭打來的電話,安妮塔告訴她,「我賣出其中一張,有汽車的那個,四百美元,雖然不是很多,但是個好的開始。」

米婭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徵兆。她接下來的拍攝目標是沙漠、仙人掌和晚霞映紅的天空,新的圖像已經在她心中形成。「再過一兩周,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告訴安妮塔,「告訴你把錢轉到哪裡。」

德萊尼太太站在起居室窗前,看着米婭把行李搬進「兔子」的後備廂,把珀爾的搖籃固定在副駕駛座前面的空當里。米婭把房間鑰匙還給德萊尼太太時,房東竟然出其不意地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她吃了一驚。

「我從來沒對你提過我的女兒的事,對不對?」德萊尼太太說,聲音有些悶悶的,但米婭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拿過鑰匙,快步跨上門前的台階,關上了鐵門。

對於房東太太的舉動,米婭開着車想了一路,直到抵達普羅沃的郊區,她才停下來,這裡是她與珀爾流浪生活的第一站。這一段漫長的路上,搖籃中的珀爾始終在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仿佛已經預見到了未來的旅途上即將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