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四章 · 2 線上閱讀

這件事她對父母隻字未提,只是快到聖誕節時,她告訴他們自己不回家了。「路費太貴。」米婭說。她知道,假如自己不提,父母永遠不會主動過問她在學校的生活。一月底的時候,她終於把真相告訴了沃倫。「你好像再也沒說學校里的事。」一天晚上,他在電話里對她說,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雖然她可以始終瞞着他,他又不會知道,但她不願意再對他說謊了。

「小鵪鶉,答應我別告訴爸媽。」她深吸一口氣,和盤托出,電話那頭很久都沒有動靜。

「米婭,」他說,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因為他從來不叫她的全名,「我不敢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我考慮了很久。」米婭一手擱在肚子上,最近她開始感覺到裡面微弱的蠕動。這是最初的胎動,瑪德琳告訴她,雙手貼在米婭的皮膚上感受着,似乎有條小魚在她肚子裡游泳。「他們是好人,很善良,我願意幫他們,小鵪鶉,他們非常想要孩子,這樣做也是在幫我,他們為我做了很多。」

「你沒想過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有多麼難嗎?」沃倫問,「換作是我肯定做不到。」

「好了,反正又不是你,對不對?」

「別生我的氣,」沃倫說,「假如你事先問過我,我不會贊成的。」

「你只要保證不告訴爸媽就好了。」米婭又說。

「我不會說的,」沃倫終於說,「但是,作為孩子的舅舅,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米婭沒有聽到過的憤怒,至少這種憤怒此前並沒有針對過她。

此後,她有一段時間沒和沃倫通話。每個星期,當她產生了給他打電話的念頭,最後都會放棄。打過去也是和他吵架,她想,再過幾個月孩子就出生了,她會回到以前的生活,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千萬不要戀戀不捨」。感到孩子輕輕踢了她一腳,米婭對着肚子說,但她並不確定這句話是對孩子、她的肚子還是對她自己說的。

她母親打電話過來,告訴她沃倫出事了的那天早晨,米婭已經很久沒和他說話了。

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沃倫和湯米·弗洛爾蒂深夜回家——至於兩人去了哪裡,她母親沒有說——轉彎時車速太快,湯米的別克滑出去翻了車。米婭沒敢記住的細節是:車頂被壓扁了,救援隊不得不像開罐頭那樣把別克切開,沃倫和湯米都沒系安全帶,湯米·弗洛爾蒂在醫院躺了很長時間,肺部被刺穿,腦震盪,斷了七根肋骨。他家就住在米婭家後面的小山上,和沃倫是多年好友,還曾經喜歡過米婭。米婭只知道開車的是沃倫,而現在他已經死了。

機票很貴,但她不想等待,哪怕只等幾個小時。她希望早點回到她和沃倫一起長大、遊戲、爭吵和籌劃未來的那座房子,可他不會再在那裡等她,也不會再次踏入家門。她想要跪在他死去的那片冰冷的地面,想要回到父母身邊,這樣就不必獨自一人被可怕的麻木吞噬了。

但是,當她乘出租車從機場回到家,剛跨進門,她的父母就愣住了,盯着她隆起的腹部,那裡已經變得很大,連外套拉鎖都拉不上了。米婭的手懸停在腰部,似乎覺得用一隻手掌就能遮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一般。

「媽媽,」她說,「爸爸。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廚房裡陷入長久的沉默,像灰絲帶一樣纏在她的脖子上,令人窒息,她覺得時間似乎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告訴我,」她母親說,「我們應該怎麼想。」

「我的意思是——」米婭低頭看着肚子,好像假如不看着,它就會消失似的,「這不是我的孩子。」裡面的孩子狂躁地踢了她一腳。

「你說什麼?不是你的孩子?」她母親說,「怎麼會不是你的孩子?」

「我是給別人代孕的,為一對夫婦代孕。」米婭試圖解釋:瑞恩夫婦,他們多麼善良,多麼想要孩子,生下孩子後他們會多麼高興……她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多麼努力地幫助他們,仿佛這是一項慈善事業,完全沒有私心,等同於向窮人施捨食物和收留流浪狗。可她母親馬上就明白了。

「這個瑞恩家的人,」她說,「你是完全出於好心才幫助他們的?」

「不,」米婭承認,「他們會付我錢,等孩子出生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圍巾和帽子還沒摘,一道灰色的泥水沿着靴子流到油氈地面上。

她母親轉身走向門口。「我受不了了。」她說。走進客廳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來到樓梯腳下,她母親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嘶叫,好像一條毒蛇朝米婭吐出信子:「你弟弟死了——死了,你知道嗎?你就這個樣子回家?」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跺腳聲。

米婭瞥了一眼父親。過去,每當她打破東西或者用母親給她買衣服的錢買了膠捲的時候,她母親會怒氣沖沖地回自己房間去,把米婭和她父親留在客廳,父親會捏捏她的手,小聲說「我們可以買新的」或者「讓她冷靜一小時,然後你再去道歉」。有時則更簡單:「修好它。」可這一次,父親沒有握住她的手,也不和她說「修好它」,反而凝視着她的肚子,好像不肯看她的臉,他的眼睛是濕的,緊咬着下巴。

「爸爸?」她終於說,在如此持久而鋒利的沉默中,她寧願大聲喊叫出來。

「我不相信你竟然會賣掉自己的孩子。」他說,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他們沒有讓她離開,但當她把外套掛進門廳的衣櫥,把行李放在她的舊臥室之後,他們也沒對她說話。晚飯時,她坐在桌邊的老地方,母親在她面前擱下一隻盤子和一把叉子,父親給她盛了一碗鄰居送來的燉菜,但他們始終不主動和她說話。當她問:葬禮什麼時候舉行?他們看過沃倫了嗎?父母的回答也極盡簡略。米婭最終放下了一直撥弄着麵條和金槍魚的叉子。冰箱裡還有一大鍋燉菜和好幾盤錫紙包好的烤箱菜半成品,都是鄰居們送來的,他們似乎希望通過這種最務實的方式表達對死者家屬的同情,給予他們最實用的慰問,但他們進來時,似乎沒人敢看沃倫在窗邊留出的那個空位。

關於葬禮的操辦,父母沒有詢問米婭的意見,比如該擺什麼花,放什麼音樂,選擇什麼樣的棺材:核桃木、藍色絲綢襯裡的。他們含蓄地告訴米婭,她現在一定覺得很累,所以最好不要出門,他們不希望她在冰上滑倒,但她明白,父母其實不想讓鄰居看見她。米婭為沃倫找出一件襯衫和一條領帶,他被迫穿正裝時總會拿出這兩樣,她母親卻選了另外一套白襯衫和紅條紋領帶——沃倫進入高中時她給他買的,沃倫曾說他穿着就像個股票經紀人。父母雖然沒有進一步地點明米婭如今的尷尬狀況,但他們表示,假如她能夠不出席葬禮,將是最好的安排——「我們不想讓任何人產生誤會。」她母親這樣說,米婭只得讓步。葬禮的前一夜,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從柜子里找出了她的舊行李袋,拿走了床上的被子和幾條舊毛毯,踮着腳尖穿過前廳,來到沃倫的房間。

他的床依然沒有鋪,她甚至懷疑母親再也不會進來整理,或者只會扯下床單,清空整個房間裡的家具,把牆壁刷成白色,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他們會怎麼處理沃倫的東西?米婭想。把它們送人?打包收進閣樓?任由它們變舊、發霉、褪色?在沃倫房裡的留言板上,她看到一張照片,正是她申請美術學院時提交過的那一張:她和沃倫的蝕刻輪廓,兩個孩子手拉着手爬上煤渣山。她摘下照片,放進包里,又在他桌子上發現了她一直在找的東西:沃倫的車鑰匙。

她父母已經睡下,母親晚上都會吃安眠藥來舒緩緊張的神經,主臥室的門底下一片漆黑,並沒有光線透出。引擎啟動時,「兔子」發出低沉的喉音,「像保時捷發出來的聲音,」沃倫曾這樣告訴她,「大眾車的特點。」她必須把駕駛座向前拉一大段才能踩到離合器踏板,這說明他的腿已經比她的腿長了許多。她握住換擋杆,摸索了片刻,將車倒了出去,賴特家的房子逐漸變小,退出她的視野。

她開了一整夜車,日出時分抵達了上西區,她以前從來沒在曼哈頓停過車,開着「兔子」,在街區里轉了十分鐘,才擠進第七十二街的一處車位。回到公寓,她躺在借來的床上,把自己包裹在被子裡,心中清楚,可能要過很長時間,她才會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覺。當她醒來時,黃昏的斜陽即將沉入哈得孫河,她得動身了。只有那些必須帶走的屬於她的東西才會進入她的行李袋:現在穿已然太緊的衣服、她在慈善商店買來的幾件穆穆袍、幾床舊被子、一些褪色的床單、幾件餐具、一文件盒負片,還有她的相機。她把瑞恩太太送的那件高級孕婦裙疊好,放回了棉紙購物袋。

收拾停當之後,她拿着一支筆和一張紙坐下來,從匹茲堡開車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考慮該怎麼說,最終決定撒個謊。「我很難過,」她寫道,「我失去了寶寶,覺得很慚愧、很抱歉,你們什麼都不欠我的,更沒有違反合同,但我虧欠你們,這些錢用來償還你們為我支付的醫療費,希望數額足夠——我只能拿出這麼多。」一共九百美元,是她存下來的工資,她把紙條擱在一摞鈔票上,把它們塞進裝孕婦裙的購物袋裡。

白班門房已經下班,米婭身上裹着大衣,夜班門房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大肚子,也沒有看她的臉,就收下了她交給瑞恩夫婦的包裹。米婭回到停在幾個街區之外的「兔子」上,孩子踢了她一下,隨後翻了個身,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