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三章 · 3 線上閱讀

兩小時過去了,波琳關掉幻燈機,燈光重新亮起,學生們紛紛眨眼。「下一節課,把最讓你覺得驕傲的照片帶來。」波琳說,然後就離開了教室。這是她在這節課上說的唯一一句話。

經過深思熟慮,下一次上課時,米婭帶來一張她用大畫幅相機拍攝的照片,按照老師的要求,她選擇最讓自己驕傲的個人作品:弟弟沃倫在後院裡玩曲棍球,他們家的房子和鄰居家的房子在他身後形成了一道微型布景。這張照片是米婭爬到屋後的山頂上照的。走進教室時,學生們發現牆上貼着寫有每個人姓名的索引卡,每張卡片下方都別着一支回形針。上課鈴響後,過了兩分鐘,波琳走進來——這一次仍然沒有自我介紹,大家先後交上自己帶來的照片,波琳逐一點評它們的構圖或技巧,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提出的關於視角和色調方面的問題。這些照片裡面,有的以突出風景為主,有的則更強調藝術性:比如以巨大的電影銀幕為背景的女孩的剪影和絞纏在聽筒上的電話線的特寫。

米婭和她的同學們都對波琳的提問有所準備——見識了她的第一節課,他們認為波琳不是個好應付的角色,與所有的苛刻老師一樣,她喜歡給學生出難題,相信嚴格要求可以讓學生走出舒適區,獲得真才實學。然而,事實證明,波琳並不苛刻,雖然她的授課方式簡潔乾脆,但她也會表揚那些出色的照片,這也是她選擇講授基礎科目的原因。「看看這個小女孩是怎麼笑的,」她指着其中一張家庭照說,「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盯着鏡頭的人——讓你覺得鏡頭以外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她是否扮演着『反叛者』的角色?從中能否看出一個家庭的面貌?」以及:「注意到這裡這座好像要刺穿月亮的摩天樓了嗎?角度的選擇非常老到。」連她的批評方式——波琳的批評像讚揚一樣常見——都是米婭意想不到的。「水是個難以把握的對象,」翻到其中一張把瀑布照糊了的作品,波琳說,「讓我們假設拍攝者是要故意營造這樣的效果,可是這種效果又有什麼用處呢?」

米婭的照片是最後一張,大家圍過去觀看時,波琳一直沒說話,似乎很吃驚。她仔細地研究了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她的沉默讓全班都不自在起來。「誰是米婭·賴特?」她終於問,米婭上前一步,其他人則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好像害怕接下來可能劈向米婭的閃電也會波及他們似的。然後波琳開始提問:你為什麼這樣安排這條線的走向?為什麼要這樣偏移相機?為什麼聚焦於曲棍球棒,而不是球網?米婭盡力給出最好的回答:她想要突出房屋和草坪的小,以對比手法來表現後方山丘的高大;她希望表現草的紋理和草葉被沃倫的鞋底踏碎的瞬間……當波琳的問題變得更具技術性時,她的回答就沒有那麼從容流利了,變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最後,快要下課的時候,波琳點了點頭,示意大家坐好。

「下次把你們的相機帶來,」她說,「我們開始拍一些照片。」她拿起包,離開教室,並沒有直接評判米婭那張照片的好壞。

接下來的幾節課,波琳對待米婭與對待其他學生並無區別,大家跟她學習如何將膠片捲入相機、如何構圖、如何計算光圈數和寬度。雖然這些知識米婭已經從威爾金森先生那裡學到過,而且已經積累了數年的實踐經驗,但波琳的講解讓她對這些基本的攝影技術產生了更直觀的認識,她明白了選擇特定光圈值的原因,不僅知道了怎樣拍更好,而且明白了好在哪裡。上了兩周課之後,大家開始練習在暗房沖印照片,波琳來到米婭的工作檯前,在紅燈的強光照射下,她稜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就像是紅寶石的切面。

「你用大畫幅相機拍照多久了?」她問。聽了米婭的回答,她說:「你願意給我看看你更多的作品嗎?」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米婭拿着一信封照片來到波琳的公寓。公寓樓有個門房,她此前從未見過從事門房這種職業的人,對方告訴她波琳住在幾層樓時,她驚訝得根本沒聽進去。進了電梯之後,不知道該去哪一層的她只好按下每層的按鈕,每到一層就走出電梯,查看每戶房門上的名牌,然後再回到電梯上,繼續前往下一層。當米婭終於來到波琳所在的六樓時,發現波琳已經站在敞開的門口等着她了。

「你來了,」波琳說,「門房十分鐘前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我一直奇怪你怎麼還不上來。」她赤着腳,但衣着和課堂上並無二致:黑T恤、黑裙子、長長的串珠耳環,走起路來叮噹作響。米婭紅着臉跟着她走進一個白色牆壁、陽光燦爛的房間,室內的每一件陳設似乎都在發光,她本以為攝影師的公寓應該被照片覆蓋,沒想到波琳家的牆上什麼都沒有。後來她才知道,波琳的工作室在樓上,而她之所以不在樓下的牆上掛東西,是因為不工作的時候,她喜歡空曠的白色空間,波琳解釋說,這是為了消除審美疲勞。米婭在灰褐色的沙發上坐下,波琳拿出信封中的照片,擺了滿滿一咖啡桌,她有無數問題要問,就像那天在課堂上看到米婭的照片時那樣:這張為什麼要把相機放得那麼低?那張的鏡頭為什麼那麼近?拍這張時,你想過調整一下傾斜度嗎?拍這張時你在想什麼?一談到照片,米婭很快忘記了羞怯,兩人探討得過於專心,以至於當一個女人走進來,在咖啡桌上擺下兩杯咖啡的時候,米婭嚇得差點兒跳起來。

「梅爾,」波琳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是米婭·賴特,我的學生。」

梅爾體形頎長,留着波浪式的棕色長髮,穿牛仔褲和綠色襯衫,像波琳一樣,她也光着腳。

「我覺得你們可能想要來點咖啡,」梅爾說,「很高興見到你,米婭。」她親了親波琳的臉頰,走開了。

米婭在波琳家待了一下午,去酒吧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波琳和梅爾非要留她吃晚飯,最後她只好承認自己得去上班。「那就下周吧,」波琳建議,「等你哪天休息的時候再來。」接下來的一個月,米婭經常拜訪波琳和梅爾,與波琳討論攝影,看她在工作室工作,聽波琳大聲描述自己的創作設想。「最近我在讀古埃及的書,」波琳有時會這樣開頭,同時翻開一本書給米婭看,「告訴我你的想法。」在波琳家的餐桌上,米婭吃到了她從未品嘗過的食物:朝鮮薊、橄欖和布裏白乳酪。她了解到,梅爾是一位詩人,出過幾本詩集。「但沒人關心詩歌。」梅爾笑着說。米婭從她那裡成堆地借書回去讀:伊麗莎白·畢肖普、安妮·塞克斯頓、艾德里安娜·里奇。

冬天來臨的時候,米婭幾乎每周都會帶她的新作品給波琳過目,她們會反覆討論,波琳總是不會忘記督促米婭講出她的拍攝手法和選擇這些手法的原因。在此之前,米婭都是憑感覺拍照,依靠直覺判斷好壞,波琳引導她有意識、有計劃地進行創作,無論表達方式看上去多麼的直白淺顯,在每張照片中都要融入一定的思想與主題。「言之無物等同於失敗。」波琳反覆告誡米婭,這是她最喜歡的口頭禪,藉由這句話,米婭對攝影和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波琳和梅爾眼中,任何事物都有複雜的一面,而對米婭的父母來說,世間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什麼東西都可以被貼上「有用」或者「沒用」的標籤,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間地帶」。跟着波琳和梅爾,米婭發現,所有東西都蘊含着精微玄妙之處和未被揭露的一面——或者不曾被發掘出來的深度,無論什麼,都值得她更近距離地加以審視。

米婭每次登門拜訪,波琳和梅爾都堅持留她吃晚餐。她們已經知道了米婭同時干着三份工作的事情,梅爾還會逼着米婭多吃,並且讓她把吃不完的飯菜裝在特百惠餐盒裡帶回去,下次拜訪時再歸還餐盒。她們還會留米婭過夜,甚至希望她搬到客房裡長住——不過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米婭。

因為米婭的自尊心很強:這一點顯而易見。雖然她接受也感謝兩人的款待,但從第一次拜訪開始,她登門時就從不空手,總是帶着禮物——她自己做的小東西:中央公園裡採集的樹葉纏上絲帶做成的裝飾、草葉編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籃子……有一次,她用鋼筆畫了兩人的素描送給她們。還有一次,波琳提到她在創作一個以石頭為主題的作品系列,米婭就帶了一把純白色的鵝卵石送她。波琳和梅爾明白,這些小禮物減輕了米婭享受她們的招待以及她們的食物、知識見解和喜愛,卻無以為報而產生的內疚感,否則,自尊心極強的米婭恐怕不會再去拜訪她們。

她們非常希望米婭能常來。聖誕節到來時,波琳、梅爾和米婭的其他老師以及同學都認識到了一個事實:米婭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你會出名的,你知道的,對不對?」有天傍晚,沃倫告訴姐姐,米婭當時在家過聖誕節,沃倫遵守承諾,開着他買的那輛棕色的大眾「兔子」去車站把她接回了家。四天後,他又開車把她送到車站。去車站時,兩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比較長的那條路線——就為了一起多待幾分鐘。沃倫上高三了,米婭覺得,自己離家的這段時間,弟弟已經長成了大人:雖然個子沒有變高,但氣質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聲音更低沉,身體強壯了不少,過去幾年中顯得與瘦小身材不協調的大手掌和大腳板(像是大型犬幼崽的爪子)也變得順眼了,脖頸上出現了淺淡的胡茬兒。

聽到沃倫的話,米婭只說了一句:「也許吧。」然後又問:「你呢?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上幼兒園時,每當老師這樣問他,沃倫總會把當天下午他打算幹什麼告訴老師,以此作為回答。從那時起,別人問他「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時,他就告訴對方自己當天的計劃,以至於米婭現在都嘲笑他沒有長遠打算,甚至連一兩周之後自己要做什麼都說不上來。

「湯米·弗洛爾蒂和我星期五要去打獵,」沃倫回答,「開學前最後出去玩一次。」米婭做了個鬼臉,她從來不贊成狩獵,雖然他們的鄰居家裡都擺設着一兩個鹿頭之類的狩獵紀念品。

「到了之後我會給你打電話。」她親了親他的臉,再次被他的成長所震驚:他似乎比她記憶中更瘦,也更結實了,可能還已經有了女朋友。等我下次回家時,他會變成什麼樣呢?米婭想——下次什麼時候回家?也許在夏天吧,但也可能不回,因為她要找工作,積攢第二年的學費,而且還要和波琳討論創作,研究同學們的作品。雖然打工很辛苦,還得忍受陌生人的騷擾,但她的創作進步神速,水平大有提高,風格變得更大膽也更精細。每個人——包括米婭自己和正在朝她揮手的沃倫——都相信她會走得很遠。沒有什麼會分散她對於創作的注意力,她向自己保證,工作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不會允許自己心有旁騖。

因為過於專注工作,三月的那個下午,當那個帶着公文包的男人盯着她看的時候,米婭並沒有馬上注意到。當時是下午三點左右,米婭在休斯敦街登上地鐵,準備到哥大附近的酒吧上班。地鐵一號線的車廂里十分安靜,只有寥寥幾位乘客。米婭正在考慮波琳給她布置的作業:記錄事物在時間流轉中的變遷。她突然有種被針刺到的感覺,這才意識到有人盯着她,她已經習慣了被人打量——這裡畢竟是紐約——與所有女人一樣,她也學會了如何忽略這樣的目光和常常隨之而來的怪叫。但這個男人的意圖讓她捉摸不透,他看上去像個正派人:整齊的條紋西裝,黑髮,公文包擱在膝蓋上。他在華爾街上班,米婭猜測。而且,男人的眼神並不猥褻,也沒有戲謔的意味,而是包含着別的東西,混雜着奇怪的認同與饑渴,這令米婭心中不安。三站過後,男人並沒有收回目光,米婭拿起東西,在哥大站提前下了車。

起初她以為自己甩掉了他,列車開走了,她坐在一張骯髒的長凳上等待下一班地鐵,地鐵站里的人也不多,她很快便再次看到那個男人:公文包現在拿在了手裡,眼睛掃視着站台。他是在找她,米婭很肯定。趁男人還沒有發現她,米婭轉身朝站台遠端的樓梯間走,沿通道來到C線地鐵的站台,雖然上班會遲到,但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米婭打算坐上一兩站,然後走到百老匯大街,搭乘正確的地鐵,哪怕多付一份車費也要先甩掉他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