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二章 · 2 線上閱讀

由此她學會了說謊。每隔幾天,當她和崔普去邁克爾斯家(蒂姆·邁克爾斯不在家)約會時,就會在穆迪的儲物櫃中留一張字條:「我放學後得留在學校,下午四點半去你家找你。」後來穆迪問起,她就給他一個含糊其詞的理由,比如為一年一度的意大利麵餐會籌款製作海報,和英語老師討論論文什麼的。實際上,每次幽會之後,崔普會開車把她送到距離理查德森家一個街區的地方,珀爾像往常那樣走到理查德森家,崔普自己去參加曲棍球訓練,拜訪朋友或者等上幾分鐘再開車回家。

他們只被別人看到過一次。那一天,公交司機楊先生下班後,開着他的淺藍色「土星」汽車拐進帕克蘭路,看到一輛切諾基停在路邊,兩個青少年坐在裡面,舉止十分親密。他從切諾基旁邊經過時,他們才分開,女孩敞開車門走出來,楊先生認出她是樓上鄰居米婭的那個文靜、漂亮的女兒。這不關他的事,他想。但那天下午,他不時回憶起自己在香港度過的青少年時代,每天下午,他都會和貝特西·蔡偷偷溜進植物園約會,他從來沒把這事告訴別人,這些年來,他時常懷念那段夢幻般的時光。無論什麼時代,世界上的年輕人都是一樣的,他暗忖,然後就換了擋,繼續向前開。

自萬聖節派對以來,萊克西和布萊恩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約會——訓練結束後,周末時,甚至連期末考試的那一周也會見面——比如在萊克西考完物理、布萊恩考完西班牙語之後抽個空。「你該不會是得了性癮吧?」塞麗娜·王揶揄她。讓萊克西十分煩躁的是,每次她和布萊恩想要獨處,理查德森家的房子裡總是有別的人,但布萊恩的父親在醫院值班、母親晚上加班的時候,他們可以去艾福瑞家過二人世界。有時他們也會在萊克西的車裡親熱,兩人把車開進一個荒廢的停車場,擠到後排座,鑽到萊克西專門為這個目的準備的一床舊被子底下做愛。

對萊克西而言,這樣的生活近乎完美。與布萊恩難捨難分地道別之後,回到家,躺在床上,她會幻想自己和布萊恩將來的生活圖景:在他的懷抱里睡着,在他的身邊醒來,肯定像天堂一樣。她想象不出比這還要美好的未來,腦海中的景象幾乎如同高潮的餘韻一樣令她飄飄欲仙。未來的他們自然會擁有一座小房子,她可以在後院曬日光浴,車庫大門的上方還得有給布萊恩投籃用的籃筐,她會在梳妝檯上擺一瓶紫丁香,床上鋪條紋床單。錢、房租和工作都不是問題,既然現實生活中她無須考慮這些問題,在幻想生活中更不用擔心。有一天——這時她幻想出了一片被煙花點亮的夜空——他們會有一個孩子,長得就像布萊恩的母親擱在壁爐架上的那張照片裡的小孩,那是一歲的布萊恩——捲毛、胖乎乎的小臉、棕色的大眼睛,眼神卻很溫柔,看着你的時候,你會覺得心都要化了。布萊恩會把孩子拋到空中和他玩,他們會去公園野餐,推着嬰兒車在草坪上散步,草葉撓着孩子的腳底板,逗得他咯咯直笑。入夜後,他們會把孩子放在大床中間,摟着這個溫暖、柔軟、散發着奶香的小東西睡覺。

西克爾高地的每個學生都會接受不止一次——足足五次——的性健康教育:五年級和六年級的時候,因為校董會認為需要對青少年進行「早期引導」;七年級和八年級的時候,這是所謂的「危險時期」;第五次在十年級,學習生理衛生課的同時,學生還要了解營養學、自尊自愛和涉及到申請工作方面的知識。儘管如此,萊克西和布萊恩畢竟只是青少年,沒有預估和防範風險的經驗,他們太年輕,只知道彼此相愛,而且被美好的未來願景沖昏了頭腦。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萊克西除了憧憬未來之外,不會考慮其他更實際的問題。所以,每當她和布萊恩見面,發現沒帶安全套時,也不會停止親熱。「沒關係的,」她小聲對布萊恩說,「我們可以……」

於是,三月的第一個星期,萊克西來到藥店,打算買一支驗孕棒。

她從底層的架子上拿了一盒兩支裝的EPT,用錢包擋着,走向收銀員。女店員大概只有三十多歲,但嘴唇周圍已經滿是皺紋,所以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直噘着嘴。「請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萊克西暗自祈禱,「請你假裝沒有注意到我買了什麼。」

「我還記得發現自己懷上第一胎的時候,」女人突然開口道,「我在公司的廁所偷偷驗了個尿,結果緊張得吐了。」她把盒子放進塑料袋,交給萊克西,「祝你好運,親愛的。」這份始料未及的善意差點兒刺激得萊克西哭出來——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因為恥辱和恐懼而哭泣,還是由於擔心測試的結果。她一把抓過塑料袋,快步衝出門外,連「再見」都沒有說。

回到家,萊克西鎖上浴室門,打開紙盒。說明書很簡單:一條線代表否定,兩條線代表肯定。就像魔力八號球,她想,只是後果更嚴重。她把打濕了的小棍子放在浴室柜上,低頭細看,空白處漸漸出現了淺粉色的兩條線。

有人敲浴室門。「等一下。」她說。迅速把驗孕棒用廁紙包好——幾乎用掉半捲紙,塞到垃圾桶的底部,等她沖完水、洗乾淨手,終於打開門的時候,伊奇還站在走廊里等着。

「你在對着鏡子自我欣賞嗎?」伊奇朝姐姐身後的浴室裡面張望,仿佛有人藏在裡面似的。

「你知道嗎?」萊克西說,「有些人就是喜歡多花一點兒時間,仔細地梳梳頭髮,下次你也可以試試。」她從伊奇身邊走過,一頭鑽進臥室,關上門,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思考對策。

萊克西有些想要留下這個孩子,她覺得沒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因為此前的所有問題都有人幫她解決。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估計預產期應該在十一月,也許她可以把進入耶魯的時間推遲一個學期,或者直接讓父母帶孩子,自己去上大學,放假時再回家看孩子,抑或是——這是最好的方案——讓布萊恩轉學到耶魯,或者她自己轉到普林斯頓,這樣他倆就能租個小房子,甚至把婚結了。她摸摸肚子——現在還是平的——想象着受精卵分裂發育成胎兒的過程,就像生理課上的錄像播放的那樣。她的肚子裡有屬於布萊恩的一個細胞,來自他的小火苗,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也像一個承諾。既然她已經打算未來和布萊恩一起生活,為什麼不接受這個遲早會來的愛情結晶呢?

她開始意有所指地談論米拉貝爾。「簡直不敢相信,她的手指頭是那麼的小,布萊恩,」她說,「還有那些小指甲,像個玩具娃娃,抱着她的時候,你甚至會害怕她融化掉。」然後她又提起最近見過的其他嬰兒,還翻開《人物》雜誌,枕在布萊恩的肩膀上,把裡面的嬰兒照片指給他看,評出哪一個最可愛,偶爾還會徵求他的意見。

「你知道誰會生出最可愛的小孩嗎?」她問,心也開始怦怦直跳,「我們。我們的孩子會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你不覺得嗎?混血兒童總是出落得非常漂亮,也許這是因為我們的基因非常不同。」她繼續翻動雜誌,「上帝,連邁克爾·傑克遜的孩子都那麼可愛,而他本人看起來卻是那麼可怕,這說明混血小孩是多麼有魅力。」

布萊恩折起他正在讀的那本書的其中一頁。「邁克爾·傑克遜根本不像黑人,照我說,他這個孩子看上去完全是個白人。」

萊克西靠進布萊恩懷裡,把雜誌拖過來細看,照片裡的邁克爾·傑克遜坐在金色的寶座上,抱着一個嬰兒。「可他看上去多麼可愛呀,」她頓了頓,「你難道不希望我們現在就生一個混血小孩嗎?」

布萊恩一下子坐起來,萊克西猝不及防,差點兒仰躺在地。「你瘋了,」他說,「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瘋狂的話,」他搖着腦袋,「別再這樣胡說八道了。」

「我只是想象一下,布萊恩。老天爺。」萊克西覺得喉嚨發緊。

「想象孩子?我還想象克里夫和克萊爾會殺了我呢,他們甚至連碰都不必碰我,只要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就死了,立刻、馬上一命嗚呼。」他撓撓頭髮,「你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嗎?我們把你養大,可不是為了培養生孩子的工具的。」

「你真的覺得這個主意聽起來很糟糕嗎?我們一起生個小寶寶?」萊克西的指甲緊掐着雜誌的書脊,「我還以為你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當然希望。我是說,也許吧。但是,萊克西,我們才十八歲,你知道別人會怎麼說嗎?噢,快看,又一個黑人小子把白人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他高中都還沒畢業呢。現在的未成年父母越來越多了,他們很可能得退學了。大家只會這樣說。」布萊恩用力合上書,丟到桌子上,「我可不想成為那種人,沒門。」

「好吧,」萊克西失望地閉上眼睛,有點兒擔心被布萊恩看出端倪,「我又不是說我們現在就生孩子,我只不過是想象一下我們的未來可能會是什麼樣子的。」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知道他說得對。西克爾高地的高中生很少有生孩子的,他們都在忙着預修大學課程。八年級的每個學生都聽說過一件事:嘉莉·威爾遜懷孕了,嘉莉十七歲的男朋友為此從克利夫蘭高中退學了,嘉莉最好的朋友狄安娜·瓊斯向好幾個人證實過這是真的。嘉莉·威爾遜本人也經常神秘兮兮地撫摸自己的肚子。可幾周之後,副校長埃文加德先生召集全年級的學生開會。「我知道現在謠言滿天飛。」他掃視着人群說道。學生們的面龐是那麼的稚嫩:有的戴着牙套,有的生着粉刺,有的剛剛長出細軟的鬍鬚。這些孩子們,他想,他們把這件事當成笑話。「沒有人懷孕,」他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士和先生們不會如此不負責任。」果不其然,過了幾周,嘉莉·威爾遜的肚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坦,最後大家也全然忘記了這件事。在西克爾高地,青少年要麼不懷孕,要麼極為擅長隱藏懷孕的事實,因為人言可畏,連學校里的小孩都會叫你「蕩婦」。儘管萊克西和布萊恩已經年滿十八歲,屬於法定的成年人,而且很早就在一起了,還是有人罵她「妓女」。鄰居們倒不會對她談戀愛發表意見,但假如她年紀輕輕就挺着大肚子或者推着嬰兒車,難免招來風言風語,有人唏噓,有人辱罵,甚至戳到她母親的脊梁骨。萊克西明白,以她的心理素質,根本承受不了這些。

所以,現在只剩一個選擇,她蜷縮在床上,極不情願地把幻想中的粉色氣球戳破,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渺小纖弱、任人擺布的雞尾酒蝦。

那天晚上,理查德森太太在飯桌上宣布她要去匹茲堡——「作些調查」。她告訴家人:「我要寫一個關於伊利湖的斑馬貽貝的報道,匹茲堡現在面臨着外來物種入侵的問題。」她絞盡腦汁想了個似是而非的藉口,確保沒有人會提出質疑,其實,除了萊克西之外,大家都沒怎麼在意她說了什麼。聽到母親的話,萊克西閉了一下眼睛,露出「感謝上帝」的表情。第二天早晨,她故意磨磨蹭蹭地不急着出門,等其他人一走,她就給醫院打電話,電話號碼是她前一晚現查的。「十一號,」她告訴醫院的人,「必須定在十一號。」

她母親去匹茲堡的前一晚,萊克西給珀爾打電話。「我需要你幫個忙。」她說,雖然只有她和崔普共用這一條電話線,而崔普這時不在家,她還是壓低了聲音。

依然保持着萬聖節派對後的警惕的珀爾嘆了口氣。「什麼事?」她問。她想象不出除了借吊帶背心和口紅之外,萊克西·理查德森還會有什麼事找她幫忙,總不會是請她提建議,萊克西從來不徵求別人的意見,反而很願意給別人提建議,無論人家需不需要。

「我需要你,」萊克西說,「明天陪我去醫院吧,我得打胎。」

珀爾沉默了很久才消化掉這個消息。萊克西懷孕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天下午,她和崔普剛剛在蒂姆·邁克爾斯家幽會過,珀爾有點兒擔心他倆的防護措施做得不夠,萊克西這樣的人選擇墮胎也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萊克西一直那麼喜歡小嬰兒,而且最愛評判別人,前幾天萊克西還剛剛表示貝比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

「你怎麼不讓塞麗娜陪你?」珀爾終於開口問她。

萊克西遲疑了一下。「我不想讓她去,」她說,「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她嘆了口氣,又說:「我覺得你更理解我,你不會隨便評判別人。」

珀爾意外地覺得有些自豪。「我當然不會評判你。」她說。

「所以,」萊克西說,「我需要你,你願意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