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十章 · 1 線上閱讀

周一晚上,珀爾和米婭吃晚餐時,門鈴響了,緊接着傳來焦急的敲門聲。米婭跑過去開門,珀爾聽到一陣低沉的抽泣聲,然後她母親走進廚房,身後跟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正在抹眼淚。

「我跑到她家去敲門,敲了很久,」貝比說,「又按門鈴,他們不開門,我就接着敲,我看見那個女人就在家裡,她躲在窗簾後面看我是不是走了。」

米婭領她去椅子上坐下——她自己的椅子,椅子前方的餐桌上還擺着吃了一半的麵條。「珀爾,去給貝比倒杯水,或者來點茶。」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抓過貝比的手,「你不應該貿然到他們家去,你又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讓你進去。」

「我先給她打電話了!」貝比用手背擦了擦臉,米婭從桌上拿了一塊餐巾,塞給貝比。所謂的「餐巾」,其實是從舊貨商店買來的一塊花朵圖案的老式手帕。「接到你的電話之後,我在電話簿里查到他們的號碼,打了過去,無人接聽,答錄機讓我留言,我能說什麼?我只能不停地打電話,試了一上午,下午兩點時,電話終於打通了,她接的。」

對面的櫃檯旁,珀爾把水壺放在爐子上,打開燃氣灶。她以前沒見過貝比,米婭僅僅對女兒提到過貝比一兩次,並沒有說她多麼漂亮——大眼睛、高顴骨,紮成馬尾的濃密黑髮——多麼年輕,珀爾覺得她最多只有二十五歲,肯定比她母親年輕。可貝比的言談卻有些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坐姿也非常不自在,似乎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放,眼睛無助地望着米婭,仿佛米婭是她的母親,這讓珀爾感覺貝比似乎也是個十來歲的青少年。珀爾沒有意識到的是,在米婭的同齡人之中,她母親本就屬於更為成熟、聰明和閱歷豐富的那一類。

「我告訴她我是誰,」貝比說,「我問:『你是琳達·麥卡洛嗎?』她說:『是的。』我說:『我叫貝比·周,我是美玲的母親。』她馬上就把電話掛了。」米婭搖搖頭。

「我又給她打過去,她接起來又掛斷。我再給她打,這次聽到的是忙音。」貝比拿餐巾紙擦擦鼻子,把紙巾揉成紙團,「所以我就親自去了一趟。公交車需要換乘,我只好問司機在哪裡換車,下車後又走了一英里才到他們家。那些大房子——人人都開車,沒人願意搭公交上班。我按了前門門鈴,沒人應門,我發現她躲在樓上往下看,我一遍一遍地按門鈴,大聲朝她喊:『麥卡洛太太,是我,貝比,我只想和你談談。』她拉上了窗簾,但仍然躲在後面等着我離開,好像我會把我的孩子放在那裡不管似的。」

「我繼續敲門、按門鈴,反正她早晚都得出來,這樣我就能和她談談。」她瞥了米婭一眼,「我只想再見到我的孩子,我覺得和他們談過之後,麥卡洛家的人會理解我的,可她就是不肯出來。」

貝比沉默了很久,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珀爾注意到那雙手紅腫粗糙,連手掌側面也腫了起來,她一定是砸了很久的門,這讓珀爾體會到了貝比的痛苦和麥卡洛太太躲在房子裡時的恐懼。

貝比說,後來,一輛雷克薩斯開到麥卡洛家門口,後面跟着輛警車,麥卡洛先生從雷克薩斯上下來,告訴貝比立刻離開,兩名警官像保鏢一樣站在他的身側。貝比試圖告訴他們,她只是來看看孩子的,但不管是爭辯、威脅、發怒甚至乞求都無濟於事,麥卡洛先生只重複着一句話——「你沒有權利來這裡,你沒有權利來這裡」——最後,一名警官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走了。走吧,他們說,否則他們就把她帶到派出所,以非法侵入罪拘留。警察把她拖走時,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孩子在大門緊閉的房子裡哭叫的聲音。

「噢,貝比。」米婭說。珀爾分辨不出母親的語氣是失望還是為貝比驕傲。

「我還能怎麼辦?我只好一路走到這裡,走了四十五分鐘。除了你,我還能請誰幫忙?」她怒視着珀爾和米婭,仿佛她們會反駁她似的,「我是她母親。」

「他們知道,」米婭說,「他們很清楚,否則不會這麼對待你。」她把茶杯推到貝比面前,杯里的茶水已經變溫了。

「我現在該怎麼辦?要是我再去他們家,他們會報警逮捕我的。」

「你可以找個律師。」珀爾建議道,貝比溫柔又憐憫地瞥了她一眼。

「我哪來的錢找律師?」她問,說着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簡單的黑褲子和單薄的白襯衣——珀爾恍然大悟:這是她的工作服,她沒換衣服就離開餐館找孩子去了。「我的銀行戶頭只有六百一十一美元,你覺得這些錢能請到律師嗎?」

「好吧。」米婭說,她把珀爾沒吃完的飯菜——盤子裡的油脂已經凝結成了白色的小塊——推到一邊,從萊克西提到麥卡洛家收養的嬰兒開始,她一直在思考:假如她是貝比,應該怎麼做。「聽着,你想投入這場戰鬥嗎?按我說的做。」

周二下午,假如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在觀看《傑瑞·斯普林格秀》的時候注意到了插播的廣告片,可能會發現晚間新聞預告中出現了麥卡洛家的房子的照片,進而將此事告知他們的母親——理查德森太太正在加班撰寫一篇關於學校招生的報道,沒時間回家看新聞或者警告麥卡洛太太。

然而,觀看《斯普林格秀》時,萊克西和崔普興奮地爭論起哪位嘉賓——變裝皇后還是他怒氣衝天的前妻——的髮型最好看,沒人注意到插播的廣告。珀爾和穆迪茫然地旁觀着這場突如其來的辯論,甚至都沒去看屏幕。伊奇則待在米婭家的暗房裡看她洗照片。因此,沒人看到晚間新聞預告和當晚的新聞。麥卡洛太太本人也沒有收看新聞的習慣,所以,周三上午,當她抱着米拉貝爾去開門,本以為是妹妹寄的包裹送到了,卻發現門口站着的是手拿麥克風的芭芭拉·皮爾斯——第九頻道的本地新聞調查記者時,內心是驚慌失措的。

「麥卡洛太太!」芭芭拉歡快地叫道,好像只是在派對上偶遇到她一樣。芭芭拉身後站着個牛高馬大的攝影師,麥卡洛太太被閃光燈晃得眼睛有點兒花,米拉貝爾直接哭了起來。「我們知道你打算收養一個小女孩,你知道她母親決心奪回監護權嗎?」

麥卡洛太太用力關上門,可電視台的人已經達到了此行的目的,雖然拍到的視頻只有兩秒半,但信息量足夠:保養得體的白人女子站在她位於西克爾富人區的豪宅門口,神情既憤怒又害怕,緊緊抱着一個放聲大哭的亞裔嬰兒。

麥卡洛太太憂心忡忡地看了看表,她丈夫應該正在開車,在去市中心上班的路上,至少再過三十五分鐘才能抵達公司。她先後給幾位朋友打了電話,但沒有一位看過前一晚的新聞,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他們無法給出實際的建議,只能提供精神上的支持。「別擔心,」每個人都這樣安慰她,「沒關係的,芭芭拉·皮爾斯就喜歡無事生非。」

與此同時,來到公司(雷伯恩財務諮詢所)後,麥卡洛先生搭電梯來到七樓的辦公室,剛剛脫下大衣的一隻袖子,泰德·雷伯恩就出現在了門口。

「聽着,馬克,」泰德說,「不知道你看沒看昨晚的新聞,第三頻道,但有件事你必須知道。」他關上身後的門,麥卡洛先生凝神靜聽,依舊抓着大衣的袖子,好像那是一條毛巾。泰德·雷伯恩用他接待客戶時的凝重語氣描述了昨晚的新聞。鏡頭拍攝了麥卡洛家的外景,雖然房子掩映在夜色之中,但因為經常去麥卡洛家參加雞尾酒會和烤肉派對,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新聞的論題是:收養固然能給無家可歸的孩子一個新家,可假如這個孩子已經有家了呢?記者採訪了孩子的生母——好像叫貝什麼,泰德不記得她的全名了,生母在鏡頭前懇求麥卡洛家把孩子還給她。「我犯了錯,」她說,吐字發音小心翼翼,「現在我找到了好工作,生活也安定下來,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麥卡洛家的人沒有權利收養這個孩子,因為她的母親還要她。孩子屬於她的母親。」

泰德·雷伯恩話音剛落,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麥卡洛先生看了看來電號碼,發現是妻子打來的,他大概猜到了發生了什麼,考慮片刻後,他拿起聽筒。

「我馬上回家。」他掛了電話,拿起鑰匙。

米婭家裡沒有電視,所以她也沒看晚間新聞,但周二下午的新聞預告播出前,貝比來到米婭家,對她講了採訪的情況。貝比仍然穿着黑褲子和白襯衫,袖口上那塊洗不掉的醬油漬已經褪色,米婭意識到她又是直接從餐館過來的。「他們認為這是個好故事,」貝比說,「他們和我談了將近一個小時,問了很多問題。」

她的敘述被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打斷,是剛剛放學的伊奇,兩個陌生人見面,彼此都愣了一下。「我該走了,」貝比說,「公交車快來了。」出門時,她湊到米婭耳旁小聲說:「他們說,觀眾們都支持我。」

「那是誰?」貝比走後,伊奇問。

「一個朋友,」米婭回答,「我同事。」

事實證明,第三頻道的製作人擁有出色的新聞直覺,採訪片段剛在預告片中播出,關心此事的觀眾來電就如潮水般洶湧而至,引發了電視台高層的興趣,第九頻道立刻派出芭芭拉·皮爾斯次日一早開啟後續的採訪。

「芭芭拉·皮爾斯,」周三晚上,琳達·麥卡洛告訴理查德森太太,「那個穿細高跟、梳多莉·帕頓髮型的芭芭拉·皮爾斯,今天出現在我家門口,把話筒戳到了我的臉上。」兩個女人剛剛看過了芭芭拉·皮爾斯的採訪視頻,正各自坐在自家的電視機前,握着無繩電話的聽筒講電話——理查德森太太恍然覺得自己和琳達都回到了十四歲:兩人說說笑笑,一邊看《綠色的田野》,一邊打電話討論劇情。

「芭芭拉·皮爾斯總是這樣,」理查德森太太說,「大驚小怪是她的特色,她就是個帶着攝影師保鏢的惡霸。」

「律師說,我們絕對占理。」麥卡洛太太說,「他說,一旦拋棄孩子,她就相當於把孩子的監護權給了州政府,州政府又把它給了我們,所以她的牢騷應該對州政府發,不應該沖我們來。他說,領養手續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再過一兩個月,米拉貝爾就永遠屬於我們了,那時這個女人更沒有權利要孩子了。」

他們已經嘗試了這麼久,她和她的丈夫,只想要個孩子。雖然婚後不久就懷了孕,但幾周後琳達就開始流血,還沒諮詢醫生,她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這很常見,」醫生向她保證,「百分之五十的妊娠過程會在最初幾周時終止。大部分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懷過孕。」然而接下來她又先後在懷孕三個月、四個月和五個月的時候流產,她痛苦地發現,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後,總是逃脫不了熄滅的命運。

醫生勸她要有耐心,開了維生素和補鐵的營養劑,終於,她又懷孕了。這一次,還不到十周她就開始流血。麥卡洛太太每天晚上都會哭着入睡,確定妻子睡着後,麥卡洛先生才敢在她旁邊偷偷地抹一會兒眼淚。經過三年的嘗試,她懷過五次孕,還是沒能生下孩子,產科醫生建議她等上半年,待身體恢復後再試。等待期結束後,他們又開始嘗試,兩個月後她懷孕了,一個月剛過就流了產。她從來沒把這些事告訴別人,仿佛只要不說出去,下一次就有可能成功。然而什麼都不曾改變。到這個時候,她的老朋友埃琳娜已經生了一女一男,又懷上了老三。儘管埃琳娜經常打電話過來,也會同情地擁抱着琳達,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就像兩人孩提時代遇到不開心的事情那樣——麥卡洛太太還是覺得不應該和朋友分享這樣的消息,所以每次懷孕她都不告訴埃琳娜,當然也無法告訴她流產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又失去了一個孩子。又發生了。每次和埃琳娜一起吃飯,琳達都忍不住盯着理查德森太太圓滾滾的肚子,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變態,因為她非常想摸一摸朋友的肚皮,萊克西和崔普在飯桌周圍跑來跑去的樣子也讓她難以忍受。理查德森太太逐漸發現,親愛的老朋友琳達給自己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而當她給琳達打電話時,經常聽到答錄機的聲音——麥卡洛太太像唱歌一樣告訴她:「請給琳達和馬克留言,我們會給你打過去!」然而他們兩人並不會給她回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