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八章 · 1 線上閱讀

伊奇對米婭的崇拜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每天放學後,她再也沒有與世隔絕般的獨自待在屋裡練琴,而是直接步行一英里半,來到溫斯洛路的出租屋,任憑米婭使喚。她會看着米婭的演示,學習如何取景和沖洗照片。與之相反,此時的珀爾會在穆迪的陪同下前往理查德森家,在陽光房中和伊奇的哥哥姐姐度過下午時光。珀爾在內心深處是感謝伊奇的,因為她轉移了米婭的注意力,讓米婭沒有那麼多時間管束女兒。過去的這麼多年,都是她和米婭四目相對,但現在她可以躺在理查德森家的大沙發上享受人生,五點鐘一到,伊奇會跳進「兔子」小型車的副駕駛座,讓米婭載她回家。米婭在理查德森家的廚房裡做晚飯(同時豎起耳朵聽着隔壁房間那四個孩子的動靜)時,伊奇會趴在櫃檯的另一頭陪她。只有當米婭開車回家——這時坐在副駕駛座的是珀爾——以後,伊奇才會來到沙發旁,和哥哥姐姐們坐在一起。「有人迷上米婭了哦。」萊克西像唱歌一樣抑揚頓挫地說,伊奇翻了個白眼,跑到樓上去了。

不過,「迷上」這個詞或許用得非常準確,因為伊奇把米婭說的每一句話都奉為圭臬,凡事必然徵求她的意見。除了學習攝影方面的基礎知識,她也在吸收米婭的審美觀,甚至被米婭的敏感所影響。她問米婭如何知道該把哪些影像組合在一起,米婭搖着頭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是憑直覺判斷的。」她又朝桌上的美工刀和切割好的照片揚揚手:一排汽車從洛瑞恩-卡耐基大橋上開過,橋墩被兩尊巨大的雕像代替,汽車也被米婭仔細地摳了下來,只留空白的剪影。「我沒有預先計劃,是即興創作的,」她拿起美工刀,「所以總會做出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我媽就喜歡計劃,她無論做什麼都喜歡先制訂方案。」

「我敢肯定,這樣做可以讓她感覺良好。」

「她討厭我。」

「噢,伊奇,我也敢肯定,這不是真的。」

「不,她就是討厭我,所以她才喜歡挑我的刺,不去找別人麻煩。」

自從為理查德森家工作以來,米婭就注意到了伊奇與家人之間的怪異關係,尤其是她和她母親的關係。老實說,理查德森太太確實對伊奇更苛刻:總是責備她,動不動就不耐煩,對伊奇的缺點和失誤更加難以容忍,似乎在用一套比其他孩子更嚴格的標準來要求她,甚至忽視她的成功,放大她的錯誤。在這種情況下,伊奇會更加激烈地反抗母親,以更加孩子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

「伊奇,」米婭說,「告訴你一個秘密,許多時候,父母並不善於看到孩子的長處,而你有許多奇妙的優點。」她輕輕捏了捏伊奇的手肘,把桌上的垃圾掃進廢紙簍,伊奇頓時眉開眼笑。那些日子裡,每當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伊奇都會很容易地把米婭當成她的母親,假裝走廊盡頭的那間臥室是她的,夜幕降臨之後,她會心安理得地進去睡覺,早晨從容不迫地醒來。而那個遠在一英里半之外和她的哥哥姐姐們一起看電視的珀爾則根本不存在,她伊奇才是米婭唯一的女兒。晚上回到家——穆迪的房間裡響起爵士樂,萊克西房間傳出艾拉妮絲·莫莉塞特的哀號,崔普的立體聲錄音機發出令人震驚的低音,伊奇會想象自己待在溫斯洛路的房子裡,躺在珀爾的床上讀書或者寫詩,米婭則在起居室忙到很晚。她還給這段想象附加了許多虛幻的前因後果:多年前,她和珀爾出生後被人抱錯了,結果她成了理查德森家的孩子,而其實她是米婭的女兒,所以理查德森家的人才不理解她,覺得她是異類,現在她和自己真正的母親米婭團聚了。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你。想象中的米婭這樣對她說。

理查德森家的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伊奇的轉變,她的心情似乎大有改觀。「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她看上去幾乎算是高興的。」萊克西有天告訴米婭。伊奇對米婭的崇拜同樣絲毫不打折扣,她會毫不猶豫地為米婭做任何事,而且她很快就發現了一件米婭可能很想做到的事。

十一月中旬,珀爾、穆迪還有和他們一起上現代歐洲歷史課的同學去藝術博物館參觀繪畫。帶學生們參觀的講解員是個瘦老頭,仿佛身上所有的脂肪都通過他噘起的嘴巴被吸管抽乾了一樣,他不喜歡高中生來參觀——青少年不願意聽講,他們只對性和荷爾蒙感興趣。但他只打算帶他們去看韋拉斯克斯的人物畫和卡拉瓦喬的靜物,絕對不能讓他們看裸體,他想。於是,老講解員領着學生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意大利展館,主廳的牆上掛着壁毯,玻璃櫃裡陳列着成套的盔甲。

不出所料,真正關注藝術的學生很少。安迪·肯恩時不時地在傑西卡·克雷曼的肩胛骨之間戳兩下,戳完後就假裝不是他幹的。克萊頓·布茨和戴維·西恩討論起了即將到來的橄欖球賽,珍妮·李維和坦妮莎·麥克多維爾故意對傑森·格雷厄姆和但丁·薩繆爾斯視而不見,因為他們正在比較幾幅裸體畫上的大胸(講解員徒勞地催促他們快走)。連熱愛藝術的穆迪也在看着珀爾,祈願(絕非第一次)自己是個攝影師,這樣就能把光線透過展廳天花板上的磨砂玻璃照射在珀爾仰起的臉龐上的樣子抓拍下來了。

至於珀爾本人,雖然盡力想把心思集中在聽老頭講解上,卻不由自主地走神了,無意間跨進了隔壁的展廳,這裡正舉行以「聖母子」為主題的特別展覽。穆迪在房間對面盡職盡責地記錄卡拉瓦喬的作品介紹,回頭時恰好看到珀爾走了出去,而且過了三五分鐘都沒回來,他把鉛筆往本子裡一夾,也去了隔壁。

這是一個比較小的房間,牆上只有十幾幅畫作,表現的全部是幼年的耶穌坐在瑪利亞的腿上。有些中世紀的作品鑲着鍍金框,大小和珠寶盒差不多,有的是對文藝復興雕像的粗略鉛筆素描,有的則是尺寸較大的巨幅油畫,還有一張後現代風格的攝影拼貼,所用的照片全部來自名人八卦雜誌:聖母的頭來自朱莉婭·羅伯茨,耶穌的頭是布拉德·皮特。但真正讓珀爾震驚地愣在原地的,是一張8英寸×10英寸、極為簡單的黑白照片: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懷中的新生兒,露出燦爛的笑容。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正是米婭。

「可這怎麼——」穆迪開口道。

「我不知道。」

他們無言地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兒,一向務實的穆迪開始收集信息:旁邊的卡片上顯示,這幅作品叫作「聖母子1號」(1982),創作者名叫波琳·霍桑。他打開筆記本,在卡拉瓦喬的作品簡介下面草草記下這些內容。卡片上沒有策展人評論,只有一條備註:照片是從洛杉磯的埃爾斯沃思畫廊借來參展的。

珀爾卻更專注於照片本身。她母親在裡面看上去比現在年輕一點兒,也瘦一點兒,但身量和現在一樣柔弱,一樣的高顴骨、尖下巴。眼睛下方有個小小的痣,左眉弓上的白色疤痕好像一條白線,手臂細長,像一隻弱不禁風的小鳥,但珀爾知道,她母親的力氣比她見過的許多女人都大。照片裡的米婭髮型也和現在一樣:漫不經心地在頭頂挽了個髮髻。她整個人都散發着無盡的美感,好像溫暖耀目的陽光,眼睛並沒有望向鏡頭,目光完全被懷中的嬰兒吸引。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珀爾想,她非常肯定那個嬰兒就是自己,難道除了她之外,她母親還會抱着別的小孩?雖然她沒見過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但她認出這張照片上的孩子就是自己,鼻樑、眼角、緊緊攥起來的拳頭……都是她的,直到現在,在全神貫注的時候,她還有攥緊拳頭的習慣。可這張照片是從哪裡來的呢?她母親坐的那張呈現灰色的沙發,實際上可能是棕色的,抑或是淡藍甚至淺黃色。她身後的窗戶外面有幾座輪廓模糊的高大建築物,拍下這張照片的人就在幾英尺之外,也許坐在沙發旁的一張扶手椅上,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沃倫小姐,」雅各比太太在他們身後叫道,「理查德森先生。」珀爾和穆迪猛地轉過身去,臉一下子紅了,「你們準備好繼續參觀了嗎?同學們都在等着呢。」

果然,學生們都站在展廳外面,手裡的本子也都合起來了,穆迪和珀爾走出去的時候,大家對着他倆鬨笑起來。

回程的巴士上,同學們開始拿穆迪和珀爾開玩笑,猜測他們當時在做什麼。穆迪的臉紅得發紫,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假裝沒聽見。珀爾望着窗外,一言不發,巴士開進學校的停車場,學生們魚貫而出,她才對穆迪說:「我想回去。」

於是,下午放學後,兩人說服了萊克西開車送他們回藝術博物館,因為除了開車過去,沒有更好的交通方式可選。聽說了米婭和照片的事,伊奇也非要跟着過去,他們只好帶上這個小尾巴。成功說服了萊克西的穆迪並沒有告訴她他們想看什麼,所以,當他們踏進那個展廳時,萊克西驚得下巴都掉了。

「哇哦,」她說,「珀爾,那是你媽媽。」

四個人圍着照片研究起來:萊克西站在展廳正中,似乎打算確定最佳觀賞距離;穆迪的鼻尖都快貼到了照片上,仿佛能從像素之間窺探出照片背後的秘密;珀爾只知道呆呆地盯着它瞧;伊奇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定定地看着照片裡的米婭。鏡頭中的米婭就像晴空中的一輪滿月,灑下華美的銀光。「聖母子1號」,伊奇讀着卡片上的字,有那麼一瞬間,她把照片上的嬰兒想象成了自己。

「真是太瘋狂了,」萊克西終於說,「上帝啊,真是太瘋狂了。你媽媽為什麼會出現在藝術博物館的照片上?她難道是個隱居起來的名人?」

「照片裡的人物通常沒名氣,」穆迪插嘴道,「拍照片的人才有名。」

「也許她是某位著名藝術家的靈感源泉,比如帕蒂·史密斯和羅伯特·梅普勒索普,或者埃迪·塞奇威克和安迪·沃霍爾。」去年夏天,萊克西選修過博物館開設的藝術史課程,她想了想,又說:「哈,我們還是問問她吧,讓她自己說。」

一回到理查德森家,他們就湧進廚房裡,米婭剛剛醃好晚餐要吃的雞。

「你們去哪兒了?」見到孩子們進來,她問,「我五點鐘過來的時候,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去了藝術博物館。」珀爾說。然後她猶豫了,因為不知怎麼,她隱約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她感覺自己就像踩在了一級搖搖欲墜的樓梯上,心中充滿了腳下的木板即將掉下去的預感。她遲疑地看了看圍在自己旁邊的穆迪、伊奇和萊克西,三個人紅着臉,大睜着眼睛直視着她母親。

萊克西拿胳膊肘頂了頂她的後背:「問她呀。」

「問我什麼?」米婭把雞放進砂鍋,走到水池邊洗手,珀爾像要進行高台跳水一樣,咬了咬牙,把心一橫。

「那裡有你的一張照片,」她脫口而出,「在藝術博物館,你坐在沙發上,抱着一個嬰兒。」

背對着他們的米婭看起來並無異樣,從容自若地在水龍頭下沖洗雙手,但四個孩子都看到了:在聽到珀爾說話的那個短暫的瞬間,她的身體變得有點兒僵,像被一根線突然拉緊了一樣,但隨即便放鬆下來。米婭沒有轉身,繼續擦洗指縫間的污漬。

「我的一張照片,珀爾?在藝術博物館?」她說,「你看到的那個人只是長得像我而已吧。」

「就是你,」萊克西說,「絕對是你。眼睛下面也有一顆小痣,眉毛上有道疤,和你一模一樣。」

米婭抬手揉了揉眉毛,似乎早已忘記了那條疤的存在,一滴肥皂水從她的太陽穴上流下來。她沖乾淨手,關掉水龍頭。

「我覺得有可能是我。」她轉過身來,迅速把手擦乾。珀爾懊悔地發現,她母親的表情突然變得嚴厲而疏離,就像一扇始終打開的門突然關閉那樣,那一刻,米婭看上去根本不像她的母親。「你們知道嗎?攝影師總是不停地尋找模特,許多藝術系的學生都會給他們當模特。」

「可你應該記得這張照片的吧。」萊克西不死心地說,「你在一個漂亮的公寓裡,坐在沙發上,珀爾在你腿上,攝影師叫——」她轉向穆迪,「她叫什麼來着?」

「霍桑。波琳·霍桑。」

「波琳·霍桑,」萊克西重複道,好像米婭聽不到穆迪說話似的,「你一定記得她的。」

米婭輕輕抖了抖洗碗巾。「萊克西,我真的不記得過去做過的那些奇怪工作了,」她說,「你知道嗎?手頭緊的時候,為了賺錢,你會願意嘗試很多工作,我猜,你可能想象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她轉過身去,把洗碗巾掛起來晾乾,珀爾已經意識到自己完全錯了,她永遠不應該問她母親剛才的問題,尤其還是在理查德森家的廚房裡,對着花崗岩台面、不鏽鋼冰箱和意大利赤陶牆磚,當着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的面問她。他們穿着招搖的樂斯菲斯夾克,其中的那個萊克西手上還晃着福特「探險者」的車鑰匙。假如她能更加耐心一些,等自己和母親回到溫斯洛路的小屋,走進那間昏暗的小廚房,在那兩把不配套的破椅子上坐下之後再問,米婭或許會告訴她答案。她已經看到自己錯在何處:她提出的問題十分私密,應該是母女之間的秘密,不能讓理查德森家的人知道,所以,她犯了規,打破了禁忌。看着母親僵硬的下巴和冷漠的眼神,她知道絕對不能再問更多的問題了。

萊克西卻對米婭的解釋感到滿意。「真是挺具諷刺意味的,不是嗎?」孩子們離開廚房時,她說。珀爾很想告訴她,「諷刺」這個詞不能這麼用,想想還是忍住了,現在她只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開車回家的路上和當晚餘下的時間,她母親一反往常地沉默,珀爾懊悔不迭,暗暗責備自己不該提那個蠢問題。珀爾始終很在乎錢——以她們家的情況,又怎麼會不在乎?但她從來沒想到,母親剛生下她就需要靠做模特賺錢了,她非常想知道,在自己還很小的時候,為了養活她們倆,米婭都做過什麼樣的工作。以前,每天晚上睡覺前,米婭都會給她一個晚安吻,然而那天晚上沒有晚安吻,她母親待在起居室,坐在燈光下靜靜地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