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七章 · 2 線上閱讀

彼得斯夫人又呷了一大口咖啡。「站起來,德雅。這次給我態度端正點,大點聲,讓大家都聽聽不應該怎麼拉。」德雅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哭出來,但她還是把弓放在弦上,再次開始。彼得斯夫人又搖了搖頭,聲音比小提琴高音還要尖厲:「德雅。下,上——上,下,上。難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嗎?需不需要我用黑人英語再給你解釋一遍?」

就在這時,伊奇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扯住彼得斯夫人的琴弓。

可她說不出——哪怕對米婭講述事件經過的時候——自己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也許部分原因是德雅·約翰遜總是愁眉苦臉,好像時刻擔心天會塌下來。大家都知道,德雅的母親是護士,她和塞麗娜·王的母親在克利夫蘭市立醫院上班,她父親是西區某處倉庫的經理。校樂隊裡其實並沒有多少黑人小孩,德雅的父母來看女兒表演時,都是坐在沒有幾個人的觀眾席後排,他們也從來不和其他家長聊天,談論滑雪和春假之類的話題。自德雅出生起,他們一家就住在西克爾最南端的一座舒適的小房子裡,人們開玩笑說,別看德雅在西克爾從幼兒園一直上到高中,但每年說的話全部加起來都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因為伊奇剛入校就成了第二小提琴手,許多拉小提琴的孩子都嫉妒她,說她的壞話,陰陽怪氣地叫她「新來的」,但德雅從不摻和這種事。伊奇進校後的第一周,學生們有天從樂隊練習室里出來,德雅看到伊奇的書包拉鏈開了,立刻跑過去幫她拉好。過了幾周,伊奇急匆匆地在書包里翻找衛生棉條,卻怎麼也找不到,坐在過道另一側的德雅伸過胳膊,往伊奇手裡塞了個東西,「給。」她說,摸到手心裡的塑料包裝,伊奇立刻感激地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

對伊奇而言,看到彼得斯夫人當着所有學生的面找德雅的麻煩,堪比眼看着有人把一隻小貓拖到街上,舉起磚頭砸貓的腦袋。她只覺得心臟猛地揪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臂已經先行一步,抓過彼得斯夫人的琴弓,擱在膝蓋上掰成兩截,又把斷掉的琴弓扔到了老師臉上。彼得斯夫人突然爆發出一聲粗嗄可怕的號叫,揮手打掉了眼前的斷弓(中間還有一截馬毛做的弓弦連着),手中的保溫杯也滑落在地,濺了她一身咖啡。練習室里一片譁然,偷笑聲、尖叫聲、噓聲此起彼伏,連脖子上都滴着咖啡的彼得斯夫人抓住伊奇的胳膊肘,拖着她去了校長室。在校長辦公室等母親過來時,伊奇只想知道德雅現在的心情是高興還是尷尬,她很想看看德雅的表情。

雖然很肯定米婭能夠完全理解自己的做法,但伊奇不知道如何把每個細節都轉換成語言,她只能說:「彼得斯夫人是個賤人,她沒有權利對德雅說那種話。」

「然後呢?」米婭說,「你打算怎麼辦?」

以前從沒有人問過伊奇這樣的問題,她已經習慣了忍氣吞聲。入校第一周,讀過T. S. 艾略特的作品後,她在學校所有的公告牌上貼了幾句艾略特的詩:「我曾用咖啡勺衡量過我的生活」「我有沒有勇氣吃一個桃子?」以及「我有無勇氣打擾這個宇宙?」。【4】這首詩讓她想到自己的母親:理查德森太太喜歡拿標準容量的茶匙量奶油,看到伊奇咬沒洗過的蘋果,會擔心女兒農藥中毒,她給每一件事都定了規矩。這首詩也讓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姐姐,當然也包括那些與萊克西和崔普相似的人。其實,伊奇覺得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和她的哥哥姐姐相似,他們都非常重視穿正確的衣服、說正確的話、與正確的人交朋友。她想象過學生們看到告示牌上的詩句時會有什麼反應——「是誰貼的?」「這些話都是什麼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到它們,有所思考,有所觸動,看在上帝的份上,是時候醒過來了。然而,第一節課間休息時,同學們都趕着去上下一節課,有的匆忙穿過樓梯間,有的在交換課堂筆記或者對答案,根本沒有心思注意告示牌上的詩句。第二節課剛結束,她就看到有個板着臉的保安撕掉了印着詩句的紙片,公告板上只剩下「青年慈善會」「模擬聯合國」和「法語俱樂部」之類校園社團的廣告。入校第二周,貝拉米老師請學生們在課堂上背誦一首詩,伊奇選的是菲利普·拉金的《這就是詩》,她(作為一個只有十四歲半的孩子)認為這首詩相當準確地總結了人生為何物。然而,還沒等她背完第一句「他們弄糟了你,你的媽咪和爹地——」,貝拉米老師就專橫地打斷了她,讓她坐下,並且給她打了零分。

【4】 摘自艾略特《J. 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趙蘿蕤譯。

她究竟打算怎麼辦?她仿佛剛剛才意識到,自己不只可以躲起來生悶氣,還能實實在在地做點什麼,這讓伊奇感到震驚。

就在這時,萊克西開車回來了,她快步走進家門,書包斜搭在一側肩膀上,身上有股煙味和CK香水味。「感謝上帝,它在這兒。」她高興地說,拿下櫃檯上的錢包。理查德森太太常說,假如腦袋不是必須安在脖子上的,萊克西甚至會把她的頭擱在家裡忘記拿。「放假在家舒服吧?」她揶揄地對伊奇說。米婭敏銳地發現,剛剛在伊奇眼中燃燒起來的小火苗瞬間暗淡了下去。

「謝謝你的三明治。」伊奇對米婭說,然後就滑下凳子,上樓去了。

「上帝啊,」萊克西翻了個白眼,「這姑娘真是讓人搞不懂。」她看着米婭,仿佛很期待米婭能贊同地點一下頭,然而米婭沒有遂她的願,只是告訴萊克西「小心開車」。萊克西捏着錢包,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外面很快傳來「探險者」引擎發動的聲音。

伊奇雖然天生就是個激進分子,但她只有十四年的生活經驗,而且是在保守的美國中西部郊區長大的,這意味着:以她有限的想象力,所謂的「反抗」無非是拿雞蛋砸窗戶、往別人包里塞狗屎之類的幼稚行為。

三天後的那個下午,珀爾和穆迪在起居室看里琪·雷克主演的電視劇。突然,他們看到伊奇平靜地大步跨進走廊,每隻胳膊底下都夾了六卷廁紙,兩人匆忙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便心照不宣地追了出去。

他們在休息室截住伊奇,並且成功地把她堵進了廚房裡,「你這個超級大笨蛋。」穆迪說。多年以來,每當伊奇做了什麼蠢事,都是他給妹妹收拾爛攤子,儘管如此,這一次他還是覺得妹妹蠢出了新高度:「你打算用廁紙把她家的房子圍起來?」

「反正都是那個賤人收拾,」伊奇說,「她會氣瘋了的,氣死她活該。」

「難道她猜不出是你乾的嗎?你可是剛剛被她停課啊,」穆迪把廁紙踢到桌子底下,「說不定她還會當場抓住你,這很有可能。」

伊奇皺起眉頭:「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你不能只針對彼得斯老師。」米婭說,三個孩子驚愕地抬頭看她,他們差點兒忘記了米婭的存在,仿佛把她當成了站在廚房裡切菜的家政機器人,總之跟能管着他們的大人沾不上邊。珀爾的臉立刻紅了,飛快地瞥了她母親一眼。她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非要過來管閒事?珀爾暗忖。米婭心裡想起的卻是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多年前,她曾經把這段記憶打包封存起來,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敞開了它的包裝。

「我認識的一個人,曾經把萬能膠灌進歷史老師家門上的鎖孔。」她說,「因為他遲到了,老師罰他留堂,結果讓他錯過了一場重要的橄欖球賽。第二天,他把一整管萬能膠都擠進老師家的鎖眼,他們只好破門進去。」米婭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仿佛又看到了那遙遠的一幕,「可他只堵了歷史老師家的鎖眼,所以他們立刻意識到是他幹的,結果他被禁足了一個月。」

「媽媽,」珀爾的整張臉都紅透了,「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們知道了。」她又急忙把伊奇和穆迪往廚房外面推,不想讓米婭聽到他們的談話。這下好了,現在他們都知道她母親的腦子不正常了,她想。然而她卻沒有仔細注意伊奇和穆迪的表情——他們的臉上沒有嘲笑,而是欽佩,他們從米婭眼中的光芒看出,她比他們想象的要有見識得多,也有趣得多,而他們即將看到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伊奇整個晚上都在回想米婭的話,還有她曾提出的問題:你打算怎麼辦?她從中聽出了許可的意味——對人們曾經不允許她去做的一些事的許可。到這時,伊奇已經不僅對彼得斯夫人生氣,她也對雇用了彼得斯夫人的校長和那位決定處分她的副校長生起了氣,她的憤怒對象甚至擴展到了每一位隨心所欲懲罰學生的老師,以及隨意懲罰孩子的每個成年人。第二天,她找到穆迪和珀爾,簡單說明了自己的計劃。

「這樣做肯定能把她氣瘋,」伊奇說,「那些壞人一個都跑不了,都會氣死。」

「你會有麻煩的。」穆迪抗議道,可伊奇搖了搖頭。

「我就準備這麼幹了,」她說,「如果你們能幫我,我就不會有麻煩。」

把一根牙籤塞進鎖孔,然後用力關門,折斷牙籤露在外面的部分,這是個很妙的惡作劇,既能阻止鑰匙伸進鎖孔,又不會破壞鎖具本身。假如沒有針頭鑷子,很難把斷掉的牙籤從鎖孔里取出來,而針頭鑷子這種工具,一般家庭不會常備,也並不好買。開門的人越是心急地用力捅鑰匙,牙籤與鎖孔的結合就越緊密,如果是這樣,哪怕擁有專業的工具,取出牙籤的過程也會相當費力。一個諳熟此道的青少年,最快可以用三秒鐘完成全套動作:塞入牙籤,折斷牙籤,溜之大吉。按照這種效率,假如三個青少年合作的話,可以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堵住全校的鎖眼(全校共有一百二十六扇門,即需要堵一百二十六個鎖眼),如此迅捷的速度,足以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犯罪,躲進走廊里的藏身處觀看接下來的好戲。

當天上午的七點二十七分,第一批老師發現自己的教室或辦公室的門鎖被人堵住,到七點四十分的時候,大多數老師都已經被一根小小的牙籤拒之門外。科學樓實驗室門口,看門人威格利先生滿頭大汗地用他的摺疊刀清理着鎖孔里的異物。七點四十五分,威格利先生返回辦公室找鑷子,發現門口聚集了一大群教師,他們吵嚷着表示自己的門鎖也被卡住了。混亂之中,有人蹭掉了威格利先生辦公室門上的門吸,又不小心隨手帶上了門,威格利先生掏出鑰匙開門,這才發現自己的門鎖也早就被牙籤堵住了(伊奇趁他出門買咖啡的時候乾的)。

這時,學生們也陸續來上學了。先來的總是早起的鳥——他們通常七點十五分準時把車開進學校停車場,然後是那些坐父母的車過來或者步行上學的學生。七點五十二分的時候,最後一批不愛學習的傢伙也晃晃悠悠地走進校門。緊接着,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起,現在走廊上擠滿了幸災樂禍的學生、手足無措的校工和憤怒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