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四章 · 2 線上閱讀

放學後,她會去理查德森家,和比自己大的幾個孩子癱坐在娛樂室的轉角沙發上,看《傑瑞·斯普林格秀》,這仿佛是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在過去的幾年裡形成的某種儀式——偶爾心照不宣地同時做某件事,比如每天下午,假如崔普沒有訓練,萊克西不用開會,他們會聚在娛樂室,打開第三頻道。穆迪認為,觀看這個節目可以找到許多心理學研究的絕佳案例——看看人類的行為究竟可以有多麼奇怪。對萊克西而言,這個節目有助於她研究人類學,那些脫衣舞女的母親、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妻子、販毒的兒童……是她模仿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觀察世界的窗口。對崔普來說,《傑瑞·斯普林格秀》則只是純粹的喜劇:亂鬨鬨的鬧劇和情景,充斥着混戰和扭打,他最喜歡的時刻是嘉賓們的假髮被拽掉的時候。伊奇認為整個節目愚蠢得難以言喻,所以她寧可待在樓上獨自練習小提琴。「練琴是伊奇唯一認真對待的事情。」萊克西對珀爾解釋道。「不,」崔普反駁,「伊奇不管做什麼都太認真,她的問題就在這裡。」

「諷刺的是,」有天下午,萊克西說,「不出十年,我們就會在《斯普林格秀》上看到伊奇。」

「七年,」崔普說,「最多八年。『傑瑞,把我從牢里救出去!』」

「或者是『我的家人想要告發我』那種。」萊克西說。

穆迪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在萊克西和崔普眼中,伊奇仿佛是一隻隨時都會發瘋的狗,但穆迪和伊奇的關係很好。「伊奇只是有點兒衝動而已。」他告訴珀爾。

「有點兒衝動?」萊克西笑道,「你還根本不了解她,珀爾,你會明白的。」然後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伊奇的往事,甚至把傑瑞·斯普林格都忘到了腦後。

十歲時,伊奇偷偷摸摸地潛入動物保護協會,企圖放走所有的流浪貓,結果被人逮住。「它們和牢房裡的死刑犯差不多。」她說。十一歲時,她母親——她覺得伊奇有點兒笨手笨腳——給她在舞蹈班報了名,想改善女兒的身體協調性。她父親也認為,她應該先試着上一個學期的舞蹈課,然後再決定是否退出。結果每次上課時,伊奇都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有一次班裡組織舞蹈表演,為了表示抗議,她對着鏡子,拿記號筆在額頭上塗了一行字「我不是你們的傀儡」,表演開始後,同學們都在台上跳舞,她卻站在中間紋絲不動,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我覺得媽媽都要尷尬死了,」萊克西說,「然後,就在去年,你猜怎麼着?媽媽覺得她老是穿黑的,就給她買了許多顏色很可愛的衣服,結果伊奇把它們一股腦兒塞進食品袋,坐公交車跑到市中心,把衣服給了街上的流浪漢。媽媽禁足了她一個月。」

「她沒瘋,」穆迪抗議,「她只是不喜歡動腦子而已。」

萊克西冷冷地哼了一聲。崔普按動遙控器,取消了電視靜音,嘈雜的《傑瑞·斯普林格秀》又回來了。

轉角沙發能坐八個人,然而,雖然沙發上只坐了三個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但要搶到視野最佳的有利位置,仍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更何況現在多了個珀爾——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有機會,她總會故作漫不經心地坐在崔普旁邊的位置。以前,每當遇見令自己心動的男孩,她老是不好意思上前和人家搭話,可是現在,既然她們決定在西克爾高地安頓下來,她又在這座美好的房子裡見到了崔普,而且和他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簡直再自然不過,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她告訴自己,她可以時不時地坐在他旁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猜想和懷疑——崔普本人尤其渾然不覺。與此同時,穆迪也覺得他有權利坐在珀爾身邊:是他把她領進了家,在理查德森家的人裡面,他是最早認識她的人,因此擁有最大的特權。結果就是,珀爾剛在崔普身邊坐下,穆迪也會坐在她旁邊,兩人像三明治一樣把她擠在中間,萊克西則在角落裡攤開四肢坐着,用揶揄的眼神打量他們三個。總之,他們四個人雖然眼睛看着電視,但同時也敏銳地關注着房間裡的其他動靜。

珀爾很快發現,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討論傑瑞·斯普林格的節目時最為激動。「感謝上帝讓我們住在西克爾,」有一次,看了一期題為《不要帶白人女孩回家吃飯》的《斯普林格秀》之後,萊克西感慨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很幸運,這裡沒有種族歧視。」

「這裡人人都有種族歧視,」穆迪說,「唯一的區別是,我們假裝沒有。」

「拿我和布萊恩來說吧,」萊克西說,「我們從初三就在一塊了,沒人在意我是白人,他是黑人。」

「你不覺得他父母寧願他和黑人約會嗎?」穆迪問。

「老實說,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萊克西又打開一罐健怡可樂,「膚色不能說明你是什麼樣的人。」

「噓,」崔普說,「節目又開始了。」

這段時間的脫口秀主題是「我有了你丈夫的孩子!」——萊克西突然扭頭問珀爾:「你就沒想過找找你的父親?」珀爾朝她翻了個控制在友善範圍之內的白眼,但萊克西窮追不捨:「我是說,打聽一下他在什麼地方,你難道不想見見他嗎?」

珀爾轉臉看向電視屏幕,有一個健壯的保安正和一個橘紅色頭髮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女人的體形像一隻靠背攤開的大號按摩椅。「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她說,「而且,瞧瞧節目上的這些人,我父親可能和他們差不多,你覺得我還有興趣去找他嗎?」她不習慣用諷刺的語氣說話,而且語氣中的悲哀明顯多過諷刺。

「他可能是任何人,」萊克西沉思道,「比如你媽媽的老情人,也許在她懷孕時劈腿了,也有可能在你出生前出了事故死掉了。」她拿一根手指敲打着嘴唇,推測着各種可能性,「要麼是甩了她,去找別的女人了,要麼就是——」她坐直身體,激動得顫抖着說,「他強姦了她,她懷孕了,決定生下孩子。」

「萊克西,」崔普突然說,他從對面的沙發上滑過來,伸出一條胳膊摟住珀爾的肩膀,「他媽的快閉嘴。」在場的人都有點兒吃驚,因為要讓崔普注意到一段內容與體育無關的談話可不容易,遑論讓他顧及別人的感受了。

萊克西翻翻白眼。「我只是在開玩笑,」她說,「珀爾明白的,對吧,珀爾?」

「當然,」珀爾說,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那還用說。」她突然覺得兩個胳肢窩裡汗津津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因為崔普摟着她,還是聽到萊克西的評論的緣故才會這樣,或許兩者的原因都有。二樓的伊奇正在他們頭頂上用小提琴拉《西班牙交響曲》,電視屏幕上,兩個女人從各自的座位上跳起來,躥向對方,開始抓撓彼此的頭髮。

萊克西的評論讓她的心中隱隱作痛,多年以來,珀爾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可聽到別的人大聲把它們說出來,她覺得更焦慮了。關於父親,她設想過各種可能性,小的時候,她經常問母親父親在哪兒,她母親想也沒想就搪塞她說:「噢,你是我從慈善捐款箱裡找到的。」或者這樣回答她:「我從垃圾堆里撿的你,你不記得了嗎?」長到十來歲,她終於不再問了,可這天下午,這個問題卻始終在她的腦子裡揮之不去,回家後,她看到母親待在起居室,正在給一幅破自行車的照片上色。

「媽媽,」她說,然後才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把萊克西的那些直率的推測重複一遍,她只好非常含糊隱晦地問,「我沒有被嫌棄吧?」

「被誰嫌棄?」米婭小心翼翼地拿起畫筆,在自行車光裸的輻條上畫了一隻普魯士藍色的車胎。

「我的意思是,我小的時候,你有沒有嫌棄我?我是不是你不小心生出來的?」

米婭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珀爾簡直不確定母親是否聽見了自己的問題,但是,一段漫長的沉默之後,米婭轉過身來,握着畫筆,珀爾驚奇地發現,母親的眼睛濕了。她是不是哭了?她那一向鎮定自若、從容冷靜、不屈不撓的母親,竟然會哭?珀爾從未見過她哭,無論是「兔子」在路邊拋錨的時候,一個開藍色皮卡的男人停下來假裝幫忙,偷偷拿走了米婭的錢包,還是搬床架(從街上撿來的)的時候,沉重的床架砸在了她小腳趾上,指甲變成了深茄紫色,最後脫落下來,她都沒有哭。然而現在,母親的眼眶裡卻出現了奇怪的閃光,仿佛泛起漣漪的水面在虹膜上留下的倒影。

「你有沒有被嫌棄過?」米婭說,「噢,絕對沒有,我很願意把你生下來。非常、非常願意。」

她把畫筆擱在托盤裡,快步走出房間,沒有再多看女兒一眼,徒留愣在原處的珀爾呆呆地注視着畫了一半的自行車。珀爾回想着自己的問題和母親的回答,眼看着畫筆中飽蘸的顏料慢慢變干,給刷毛裹上一層堅硬的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