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二章 · 2 線上閱讀

「我聽說西克爾的學校是克利夫蘭最好的,」米婭說,「珀爾現在已經開始選修大學課程了,可我負擔不起私立學校。」她瞥了一眼安靜地站在空蕩蕩的起居室里的珀爾,女孩扣着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身前,臉上掛着靦腆的微笑。母女倆彼此對望的溫柔眼神觸動了理查德森太太的心弦,她立刻向米婭保證說,西克爾的學校的確是最好的,珀爾入校後可以參加大學預修班,學校里有科學實驗室、天文館,還能選修五種語言。

「如果她感興趣的話,可以加入戲劇社,」她補充道,「我女兒萊克西去年在戲劇社的《仲夏夜之夢》里演海倫娜。」她告訴米婭,西克爾高地的教育圈有句廣為流傳的名言:「社區好不好,看學校就知道。」所以,儘管西克爾的房地產稅是周邊最高的,可這筆錢交得絕對物有所值。「雖然你只是租房子,但也能享受到本地居民享受的所有福利,而且沒有任何負擔。」理查德森太太笑着說,想象着面前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在溫斯洛路的公寓裡安頓下來,珀爾在廚房的桌子上做功課,米婭在可以俯瞰後院的小陽台上畫畫或者做雕塑(當然這也是理查德森太太的想象,米婭並沒有告訴房東她是搞什麼藝術的),她感到心滿意足。

聽了母親對新房客的描述,比起米婭的「藝術家」身份,穆迪對她女兒的「聰明」更感興趣。母女倆搬進新居之後,沒過幾天,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風,決定騎車過去一探究竟。他的自行車是一輛「施文」牌的死飛,還是他父親很久以前住在印第安納的時候買的。西克爾高地沒人騎自行車,也沒人搭公交:大家要麼自己開車,要麼坐別人開的車,但是穆迪除外,因為春天時他才滿十六歲(開車的年齡),他也不願麻煩萊克西或者崔普開車載他。

穆迪蹬車出了家門,騎過帕克蘭路的一長段拐彎和鴨池塘(他從沒在這個池塘里見過什麼鴨子,只有一群脾氣暴躁的加拿大野鵝),穿過范-阿肯大道和幾條輕軌鐵路,來到溫斯洛路,雖然不怎麼到這邊來——理查德森夫婦不會讓孩子們幫忙照料出租屋的事——但他知道出租屋的位置。穆迪還小的時候,有那麼幾次,他母親曾經開車帶他經過出租屋,把車停在門口,母親進去放東西,他坐在沒熄火的車裡等她時,他會漫不經心地打量院子裡的那棵桃樹,撥弄車上的收音機。可他母親也不是經常過去(尋找租戶的時候除外),出租屋大部分時間都是由房客自己打理。自行車的輪子在人行道的砂岩路磚上顛簸起來的時候,穆迪才意識到,他從來沒有進過出租屋,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樣的,他也不確定理查德森家的其他孩子是否進去過。

房前的草坪上,珀爾正在仔細地清點一張木床的部件,從街對面騎車過來的穆迪一眼就瞥見了這個穿長裙子、寬鬆T恤的苗條女孩,T恤上還印着一句他看不太清楚的話,她的頭髮又長又卷,紮成一條粗厚濃密的馬尾,垂在脊背上,似乎隨時都能爆開。她把床頭板平放在牆根的花壇旁,床欄和兩旁的遮板整齊地擺放在相應的位置,如同根根分明的肋骨,看上去就像這張木床剛剛愜意地做了個深呼吸,懶洋洋地躺在草坪上,攤開四肢休息起來。穆迪躲在一棵樹後面,探出頭去暗中觀察,只見珀爾慢慢地踱到停在車道上的一輛四扇門全開着的大眾車後面,從后座取出床尾板。他很好奇,不知道這對母女運用了何等高超的「俄羅斯方塊」遊戲技巧,把這麼多的木床部件全部塞進這輛空間極其有限的小型車。珀爾搬着床尾板穿過草坪,把它擱在床頭板對面時,他才發現她赤着腳,然後,他疑惑地看到她踏進兩塊板中間的那片長方形空地(就是該放床墊的位置),仰面往地上一倒。

出租屋二樓的一扇窗戶「嘩啦啦」地被人推開,米婭露出腦袋:「都齊了?」

「少了兩塊板。」珀爾回答。

「我們會想辦法補齊的。不,等等,你先別動。」米婭的腦袋縮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她拿着一台相機——真正的相機,鏡頭粗長,好像一隻大錫罐——出現在窗口,珀爾躺在地上沒動,盯着被烏雲遮住一半的天空,米婭幾乎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窗外,調整着鏡頭的角度。穆迪屏住呼吸,擔心相機可能會從她手上滑到她女兒臉上,也害怕米婭可能頭朝下墜到草地上,幸而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米婭專注地盯着取景器,腦袋跟着搖來晃去,相機擋住了她的臉,但沒有擋住頭髮,她那一頭暗色的捲髮看起來就像籠罩在相機周圍的黑色光環。後來,看到洗出來的照片,穆迪的第一個感想是,珀爾就像一塊精緻的化石,曾經是一隻被遠古巨獸吞進腹中的小動物,幾百萬年後,巨獸化為骨架,化石顯露出來。他還覺得她像個展開翅膀仰臥着休息的天使,可是,再端詳一陣,他又改變了看法,認為她無非是個在一張綠色的大床上睡覺的普通女孩,或許還在等待她的戀人走過去,躺在她的身邊。

「好了,」米婭對樓下喊道,「拍完啦。」她滑進窗戶里,珀爾坐起來,望向街對面,兩道視線直射在穆迪身上。他的心跳一下子變快了。

「你想過來幫忙嗎?」她說,「還是繼續站在那兒?」

穆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穿過馬路,把自行車停在出租屋門口,和珀爾彼此介紹的,他覺得自己仿佛一直都知道她叫什麼,她也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不知怎麼,他和珀爾似乎已經認識很久了。

兩人一起把床架的部件搬進狹窄的樓梯間,起居室里還沒擺家具,角落裡有一摞紙箱,地板中央鋪着一塊大紅地毯。

「走這邊。」珀爾抬着幾塊床板的一頭,引着穆迪走進較大的一間臥室,屋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塊已經褪色但乾淨的雙人床墊靠牆擺着。

「給你,」米婭說,她把一隻鋼製的工具箱擱在珀爾腳邊,「你肯定需要這些。」又對穆迪笑笑,仿佛他是一位老朋友,「缺了什麼再叫我。」然後她就退到走廊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兩人聽到外面傳來紙箱上的膠帶被撕開的聲音。

珀爾用起工具來很老練,像個專家,很快就裝好了床頭板和側板,穆迪坐在敞開的工具箱旁邊,敬畏地看着她。在他們家,假如什麼東西——比如廚具、洗衣機什麼的——壞了,他母親會打電話叫修理工來修,或者直接丟掉換新的。每隔三四年,起居室里的所有家具都會被他母親換一遍,舊物直接搬進地下室,地下室里更舊的那一批則會捐獻給西區的青少年之家,或者送到市區的婦女收容所。他父親也不在車庫修車,汽車發出怪聲的時候,他會直接開到「強力扳手」修車店,二十年來,理查德森家的每一輛車都是在那裡維修保養的。穆迪意識到,他自己唯一一次擺弄工具還是在八年級的木工課上:全班人分為幾組,一組量木材尺寸,一組切割木頭,另一組打磨拋光。到了期末,每個人都盡己所能,將零部件拼合在一起,做成一隻小盒子形狀的糖果分配器,拉一下手柄就會吐出三塊糖。崔普前一年就做過一隻一樣的,萊克西大前年在木工課上也做過一隻,最後又輪到了伊奇。儘管木工課要上一學期,儘管四個一模一樣的糖果分配器現在還擺在他們家的某個地方,穆迪卻不敢說理查德森家的每個人除了使用飛利浦螺絲刀之外還會駕馭別的工具。

「你怎麼學會做這些的?」他把另一塊床板遞給珀爾。

珀爾聳聳肩。「跟我媽學的。」她說。一隻手把板條擺在合適的位置,牢牢按住,另一隻手在地毯上的螺絲堆里翻找。

組裝完成後,穆迪發現這是一張老式的帶床柱的床,童話里的金髮姑娘睡的那種。

「你們從哪裡弄來的這張床?」穆迪擺好床墊,跳上去試了試彈性。

珀爾把螺絲刀收進工具箱,鎖好箱蓋。「撿來的。」

她往床上一坐,背靠着床尾板,伸展雙腿,仰面凝視天花板,似乎在測試床的舒適程度。穆迪坐在床頭靠近她腳的位置,珀爾的腳趾縫裡和小腿肚上沾了些青草,裙子下擺上也有,聞起來就像新鮮空氣和薄荷洗髮水。

「這是我的房間。」她突然說。穆迪一下子跳起來。「對不起。」他覺得臉頰熱熱的。

珀爾瞥了他一眼,似乎剛才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而那句話是她的自言自語。「噢,」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從腳趾縫裡拽出一根草葉,丟到一邊,他們看着草葉落到地毯上,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

穆迪思考了一下她說的話。「你是說,你一直需要和別人分享房間?」他試着想象假如自己和崔普共用房間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崔普喜歡把髒襪子和體育雜誌四處亂扔,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擰開收音機——收音機的頻道始終設定在調頻92.3,好像一天聽不到那個台播放的低音搖滾,他的心臟就會停跳似的。度假時,理查德森家總是會訂三間房:一間給理查德森先生和太太,一間給萊克西和伊奇,一間給崔普和穆迪——早餐桌上,崔普有時會嘲笑穆迪晚上說夢話。對於珀爾和她母親不得不共住一間房這件事,穆迪簡直不相信人會窮到這種程度。

珀爾搖搖頭:「我們以前沒有自己的房子。」穆迪很想告訴她,這可不是什麼房子,充其量只算正常房子的一半。珀爾的指尖沿着床墊的邊沿划動,在每一個凹下去的花紋上打着圈。

穆迪並不知道現在她腦子裡回憶着什麼:和母親住在厄巴納時,廚房裡的爐子很難用,必須用火柴點燃;她們在米德爾伯里的住處要爬五層樓;奧卡拉的房子後院雜草叢生;曼西的公寓煙囪經常倒煙,前房客喜歡在起居室溜他的寵物兔,到處都是兔牙啃出來的洞,還有好幾塊可疑的污漬。幾年前,她們在安娜堡從二房東手裡租來一套公寓,雖然只住了六個月,但她幾乎不捨得搬走。因為二房東家有個女兒,可能比她大不了一兩歲,每天她都會玩那個幸運的女孩留下的小馬玩具,坐她的兒童扶手椅,躺在她那張有白色床帳的小床上睡覺,有時候到了半夜,趁母親睡熟之後,珀爾會輕輕擰開床頭燈,敞開那個女孩的衣櫃,試穿她的衣服和鞋,即使它們對她來說有點兒大。房子裡到處是女孩的照片——壁爐架、床頭櫃、起居室里都有,樓梯間裡掛着一大幅漂亮的藝術照,照片裡的女孩手托着下巴——正因為有這些女孩們喜歡的擺設,珀爾很容易就能假裝這裡是自己的房子,把別人的家具、房間和人生想象成自己的。二房東一家從度假屋回來之後,珀爾甚至不敢看那個女孩——她曬黑了,也長高了,衣櫃裡的那些衣服對她而言已經太小。搬去拉斐特(她們在那裡住了八個月)的路上,珀爾哭了一路,連從女孩那裡偷來的小瓷馬也絲毫無法安撫她。偷走小瓷馬後,她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多天,但人家並沒有來找她,看來他們根本不在意,或者壓根兒沒去注意——意識到這一點,她覺得更傷心了:別人不重視的東西,她卻視若珍寶。她母親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她再也沒有找過轉租房,自此之後,珀爾就更喜歡自己布置空蕩蕩的公寓,不願使用別人留下來的東西。

「我們經常搬家,我媽住煩了就搬。」她挑釁地看着他,眼神近乎憤怒,穆迪先前覺得她的眼珠是淡褐色的,現在卻發現它們是深綠玉色——從那天上午開始,他的人生被分成了從前和以後,他時常會比較這個轉折點之前與之後的不同。

「你明天打算幹什麼?」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