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第十章 · 1 線上閱讀

直到如今,島村仍然把自己的縐紗拿去「雪曬」。每年要把不知是誰穿過的估衣送去產地曝曬,雖說麻煩,但想到舊時姑娘們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還是希望能拿到紡織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曬法曝曬一番。晨曦潑曬在曝曬於厚雪上的白麻縐紗上面,不知是雪還是縐紗,染上了綺麗的紅色。一想起這幅圖景,就覺得好像夏日的污穢都被一掃而光,自己也經過了曝曬似的,身心變得舒暢了。不過,因為是交由東京的估衣鋪去辦,古老的曝曬法是否會流傳至今,島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曬鋪自古以來就有。紡織姑娘很少在自己家裡曝曬,多半都是拿給曝曬鋪去曬的。白色縐紗織成後,直接鋪在雪地上曬;有色縐紗紡成紗線後,則掛在竹竿上曝曬。因為在一月至二月間曝曬,據說也有人把覆蓋着積雪的水田和旱地作為曝曬場。

無論是縐紗還是紗線,都要在鹼水裡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沖洗幾遍,然後擰乾曝曬。這樣要反覆好幾天。每當白縐快要曬乾的時候,旭日初升,燃燒着璀璨的紅霞,這種景色真是美不勝收,恨不能讓南國的人們也來觀賞。古人也曾這樣記載過。縐紗曝曬完畢,正是預報雪國的春天即將到來。

縐紗產地離這個溫泉浴場很近。它就在山峽漸漸開闊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從島村的房間也可以望見。昔日建有縐紗市場的鎮子,如今卻修了火車站,成為聞名於世的紡織工業區。

不過,島村沒有在穿縐紗的仲夏,也沒有在織縐紗的嚴冬來過這個溫泉浴場,從而也就沒有機會同駒子談起縐紗的事。再說,他這個人也不像是去參觀古代民間的藝術遺蹟的。然而,島村聽了葉子在浴池放聲歌唱,忽然想到:這個姑娘若生在那個時代,恐怕也會守在紡紗車或織布機旁這樣放聲歌唱的吧。葉子的歌聲確實像那樣一種聲音。

比毛線還細的麻紗,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濕,就很難辦了。陰冷的季節對它似乎最合適。古時有這樣一種說法:三九寒天織出來的麻紗,三伏天穿上令人覺得特別涼爽,這是由於陰陽自然的關係。

傾心於島村的駒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種內在的涼爽。因此,在駒子身上迸發出的奔放的熱情,使島村覺得格外可憐。

但是,這種摯愛之情,不像一件縐紗那樣能留下實在的痕跡。縱然穿衣用的縐紗在工藝品中算是壽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當,五十年或更早的縐紗,照樣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人的這種依依之情,卻沒有縐紗壽命長。島村茫然地這麼想着,突然又浮現出為別的男人生了孩子、當了母親的駒子的形象。他心中一驚,掃視了一下周圍,覺得大概是自己太勞累了吧。

島村這次逗留時間這麼長,好像忘記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邊似的。這倒不是離不開這個地方,或者同她難捨難分,而是由於長期以來自然形成了習慣於等候駒子頻頻前來相會。而且駒子越是寂寞難過,島村對自己的苛責也就越是嚴厲,仿佛自己不復存在了。這就是說,他明知自己寂寞,卻僅僅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駒子為什麼闖進自己的生活中來呢?島村是難以解釋的。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卻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駒子撞擊牆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裡。當然,島村也不可能永遠這樣放蕩不羈。

島村覺得這次回去,暫時是不可能再到這個溫泉浴場來了。雪季將至,他靠近火盆,聽見了客棧主人特地拿出來的京都出產的古老鐵壺發出了柔和的水沸聲。鐵壺上面精巧地鑲嵌着銀絲花鳥。水沸聲有二重音,聽起來一近一遠。而比遠處水沸聲稍遠些的地方,仿佛不斷響起微弱的小鈴聲。島村把耳朵貼近鐵壺,聽了聽那鈴聲。駒子在鈴聲不斷的遠處,踏着同鈴聲相似的細碎的腳步走了過來。她那雙小腳赫然映入島村的眼帘。島村吃了一驚,不禁暗自想道:已經到該離開這裡的時候了。

於是,島村想起要到縐紗產地去看看。這個行動固然也含有為自己找個機會離開溫泉浴場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幾個小鎮,島村不曉得到哪個鎮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發展成紡織工業區的大鎮,因此索性在一個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車。走了一會兒,就到了一條像是古代驛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戶戶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撐着它一端的柱子並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戶城裡叫「店下」的廊檐,在這雪國舊時把它叫「雁木」。積雪太厚時,這廊檐就成為往來的通道。通道一側,房屋整齊,廊檐也就連接下去。

房檐緊接房檐,屋頂上的雪除了弄到馬路當中以外,別無他處可以棄置了。實際上是將雪從大屋頂上高高拋起來扔到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馬路對過,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條條隧道。這些地方管它叫做「鑽胎內涵洞」。

同樣是在雪國,但駒子所在的溫泉鄉,房檐並不相連。島村到了這個鎮子,才頭一回看到這種「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過去看了看,只見破舊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傾斜的柱腳已經腐朽。令人覺得仿佛是在窺視世世代代被埋沒在雪裡的憂鬱的人家一樣。

在雪裡把精力傾注在手工活上的紡織女工,她們的生活可不像織出來的縐紗那樣爽快。這個鎮子自然而然地給人一個相當古老的印象。在記載縐紗的古書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韜玉①的詩。但據說紡織商之所以不願僱傭紡織女工,是因為織一匹縐紗相當費工,在經濟上划不來。

①.秦韜玉,唐詩人。詩以七律見長,《貧女詩》較有名。​​

這樣嘔心瀝血的無名工人,早已長逝。他們只留下了這種別致的縐紗。夏天穿上有一種涼爽的感覺,成了島村他們奢華的衣着。這事並不稀奇,但島村卻突然覺得奇怪。難道凡是充滿誠摯愛情的行動,遲早都會鞭撻人的嗎?島村從「雁木」底下,走到了馬路上。

筆直的長長的市街,很像當年旅館區的街道。這大概是從溫泉鄉直通過來的一條舊街吧。木板葺的屋頂上的橫木條和鋪石,同溫泉鄉也沒有什麼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覺地已近黃昏。沒有什麼可觀賞的,於是島村又乘火車來到了另一個鎮子。那裡也和先前那個鎮子不相上下。島村在那裡也只是悠然漫步,然後吃了一碗麵條,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麵食店在河岸上。這條河大概也是從溫泉浴場流過來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兩兩地先後走過橋去。她們穿着草鞋,其中有的背着圓頂草帽,像是化緣回來的樣子,給人一種小鳥急於歸巢的感覺。

「有不少尼姑打這兒路過吧?」島村問麵食店的女人。「是啊。這山裡有尼姑庵。過些時候一下雪,從山裡出來,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橋那邊的山巒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這北國,每到落葉飄零、寒風蕭瑟的時節,天空老是冷颼颼,陰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遠近的高山都變成一片茫茫的白色,這叫做「雲霧環岳」。另外,近海處可以聽見海在呼嘯,深山中可以聽到山在嗚咽,這自然的交響猶如遠處傳來的悶雷,這叫做「海吼山鳴」。看到「雲霧環岳」,聽見「海吼山鳴」,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島村想起古書上有過這樣的記載。

島村晚起,躺在床上聽那賞楓遊客唱謠曲②的那天,下了第一場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經海吼山鳴過了?也許由於島村一個人旅行,在溫泉鄉同駒子接連幽會,不覺間聽覺變得特別敏銳起來,只要想起海吼山鳴,耳邊就仿佛迴蕩着這種遠處的悶雷聲。

②.謠曲,日本古典戲曲「能樂」的歌詞。​​

「尼姑們這就要深居過冬了。她們有多少人呢?」

「哦,大概很多吧。」

「這麼多尼姑聚到一塊,在冰天雪地里呆幾個月,不知都在幹些什麼呢?這一帶舊時織縐紗,她們在尼姑庵里要是也織織就好啦。」

麵食店的女人對島村這席好奇的話,只是報以微笑。島村在車站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回程的火車。微弱的陽光沉下去了,一股寒意襲來,猶如星星的寒光,冷颼颼的。腳板也覺得透心涼。

漫無目的地跑了一趟,島村又回到了溫泉浴場。車子駛過那個岔口,一直開到守護神的杉林邊上,眼前出現一間透着亮光的房子,島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是「菊村」小飯館。三四個藝妓站在門前閒聊天。

他剛想不知駒子在不在,駒子就出現了。

車子突然放慢了速度。顯然是司機早已了解島村和駒子的關係,有意無意地把車子放慢了。

島村無端回過頭,朝着與駒子相反的方向望去。島村坐來的那輛汽車的車轍,清晰地留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遠的地方。

車子來到了駒子跟前。只見駒子剛閉了閉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車撲上來。車子沒有停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駒子弓着腰,抓住車門上的把手,跳到車門外的踏板上。

駒子就像被吸引住似地猛撲了上來,島村覺得仿佛有一種溫暖的東西輕輕地貼近過來,因而他對駒子的這種舉動並沒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險。駒子像要抱住車窗,舉起了一隻胳膊。袖口滑落下來,露出了長襯衣的顏色。那色彩透過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島村凍僵了的眼瞼。

駒子把額頭緊貼在窗玻璃上,尖聲喊道:

「到哪兒去了?喂,你到哪兒去了?」

「多危險呀,簡直是胡鬧!」島村雖也高聲回答,但卻是一種甜蜜的戲謔。

駒子打開車門,側身倒了進去。但是,這時車子已經停住,來到山腳下了。

「我說,你到哪兒去了啊?」

「嗯,這個……」

「哪兒?」

「也說不上到哪兒。」

駒子理了理衣裳下擺,那舉止十足是藝妓的派頭,島村突然覺得有點新奇。

司機坐着一動也不動。車子已經走到街的盡頭,停了下來。島村覺得就這樣坐在車上,實在滑稽,於是說道:「下車吧。」

駒子把手放到島村那隻放在膝頭的手上。

「唉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為什麼不帶我去呢?」

「對,應該帶你去……」

「這時候說帶我去,你這人真有意思。」

駒子歡快地笑着,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着你出去的。大概是兩三個鐘頭以前,對吧?」

「唔。」

「聽見汽車聲,我就出來看了。到外面來看了。你連頭也沒回,對吧?」

「嗯。」

「你沒看後面,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呢?」

島村有點驚訝。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嗎?」

「不知道。」

「瞧你。」駒子還是高興得笑眯眯的。然後,她把肩膀靠了過來。「為什麼不帶我去?你變得冷淡了。討厭!」報火警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兩人回頭望去。

「着火,着火啦!」

「着火啦!」

火勢從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躥了上來。

駒子喊了兩三聲什麼,一把抓住了島村的手。

火舌在滾滾上升的濃煙中若隱若現。火勢向旁邊蔓延,吞噬着周圍的房檐。

「是什麼地方?不是在你原來住過的師傅家附近嗎?」

「不是。」

「是在哪一帶呢?」

「在上頭一點,靠近火車站那邊。」

火焰衝過屋頂,騰空而起。

「你瞧,是蠶房呀。是蠶房呀!你瞧,你瞧,蠶房着火了。」駒子把臉頰壓在島村的肩上,接連地說:「是蠶房,是蠶房呀!」

火勢燃得更旺了。從高處望下去,遼闊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場遊戲,無聲無息。儘管如此,她卻感到恐懼。有如聽見一種猛烈的火焰聲逼將過來。島村抱住了駒子。「沒什麼可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搖頭,哭了起來。她的臉貼在島村掌上,顯得比平時小巧玲瓏。繃緊的太陽穴在忒忒地跳動着。

看見着火,駒子就哭了起來。可是她哭什麼呢?島村並沒懷疑,還是摟抱着她。

駒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臉從島村肩上抬了起來。

「哎喲,對了,今晚蠶房放電影,裡面擠滿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會有人受傷,有人燒死啊!」

兩人聽見上面傳來一片騷亂聲,就慌慌張張地登上石磴。抬頭一看,高處客棧二三樓房間的拉窗差不多都打開了,人們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觀看着火場面。庭院一個角落裡,一排菊花的枯枝,說不清是借着客棧的燈光還是星光,浮現出它的輪廓,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後面,也站着一些人。三四個客棧夥計從島村他倆頭頂上跌跌撞撞地滾落下來。駒子提高嗓門問:「喂,是蠶房嗎?」

「是蠶房。」

「有人受傷嗎?有沒有人受傷?」

「正一個個地往外救吶。來電話說是電影膠片忽拉一聲燒着了,火勢蔓延得很快。喏,你瞧。」夥計迎頭碰上他們兩人,只揮了揮一隻胳臂,就走了。

「聽說人們正把孩子一個個從二樓往下扔吶。」

「唉,這可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