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第五章 · 2 線上閱讀

「能積那麼厚嗎?」

「聽說前面那條街的中學,學生們在下大雪的時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從宿舍二樓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體一下子完全沒進雪中,看不見了。他們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劃着走。喏,那邊也停着一輛掃雪車呢。」

「我倒是想來賞雪的,可正月里客棧會很擠吧?火車會不會被雪崩埋掉呢?」

「你這個人多悠閒自在,淨是這樣打發日子嗎?」駒子望着島村的臉說,「為什麼你不留鬍子呢?」

「唔,想留來着。」島村一邊撫摸剛剃過鬍鬚的青色胡茬,一邊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過一道漂亮的皺紋,使平和的臉顯得更加雋秀英俊,說不定駒子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臉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過一樣。」

「烏鴉叫得討厭,也不知是在哪兒叫的。真冷啊!」

駒子望了望天空,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雙臂。

「去候車室烤烤火吧。」

這時候,穿着雪褲的葉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車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啊,駒姐,行男哥他……駒姐!」葉子喘着粗氣,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東西而摟住母親一般,抓住了駒子的雙肩:「快回去!情況不好了。快!」

駒子忍受着肩頭的疼痛,閉上了眼睛,臉色刷地變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斷然搖頭說:「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島村吃驚地說:

「還送什麼呢,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還來不來。」

「會來的,會來的。」

葉子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焦急地拉住駒子說:「剛才給客棧掛電話,說你到了車站,我就趕來了。行男哥在找你吶。」

駒子一動不動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開,說:「不!」

這時候,駒子踉踉蹌蹌地走了兩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嘔吐,但什麼也沒吐出來,眼睛濕潤,臉上起了雞皮疙瘩。葉子緊張起來,木呆呆地望着駒子。但是,由於那副表情過分認真,不知是怒是驚,還是悲傷!像假面具一樣,顯得非常單純。

她掉過臉來,冷不防抓住島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門連求帶逼地說:「哦,對不起,請你讓她回去吧,讓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島村大聲說,「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說的嗎!」駒子一邊對島村說,一邊把葉子從島村身邊推開。

島村正想舉手指指站前那輛汽車,可是被葉子用力抓過的手指,有點麻木了。

「我馬上讓她乘那輛車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嗎?在這裡,這樣不好,人家會瞧見的呀!」

葉子連連點頭:「快點呀,快點呀!」她說着轉身就跑,快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目送着葉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島村的心頭掠過了這種場合不應有的疑團:那位姑娘的表情為什麼總是那麼認真呢?

葉子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島村的耳邊縈繞。

「上哪兒去?」駒子看見島村要去找汽車司機,就一把將他拽回來,「不,我不回去啊!」

島村突然對駒子感到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我不曉得你們三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少爺眼下不是快死了嗎!所以他想見見你,才讓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說不定在我們說話之間,他就斷氣了。那怎麼辦呢?別固執了,乾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不,你誤解了。」

「你給賣到東京去的時候,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給你送行嗎?你最早的日記本開頭不就是記他的嗎?難道有什麼理由不去給他送終?去把你記在他那生命的最後一頁上吧。」

「不,我不願看一個人的死,我怕。」

聽起來這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島村有點迷惑不解了。

「什麼日記,我已經不記了。我要把它全燒掉。」駒子喃喃自語,無緣無故地臉紅起來了。「啊,你是個老實人。要真是老實人的話,我可以把日記全都給你。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認為你是個老實人。」

島村不由得深受感動,覺得確實是這樣,再沒有人像自己這樣老實的了。於是,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緘口不言了。

掌柜從客棧派駐車站的接客處走出來,通知開始剪票了。只有四五個身穿灰色冬裝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車。

「我不進站台了。再見。」駒子站在候車室的窗邊。玻璃窗緊閉着。從火車上望去,她好像一個在荒村的水果店裡的奇怪的水果,獨自被遺棄在煤煙熏黑了的玻璃箱內似的。

火車開動之後,候車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眼看着又消失了。這張臉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島村看來,這又是介於夢幻同現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里,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去。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駛不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裡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餘韻無窮,並不使人產生冬夜寒峭的感覺。天空沒有一隻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着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於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汽,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暗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面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只掛上三四節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暗淡。

島村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着自己的身軀奔馳。單調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話語。

這話語斷斷續續,而且相當簡短,但它卻是女子竭力爭取生存的象徵。他聽了十分難過,以至難以忘懷。然而,對漸漸遠去的島村來說,它現在已經是徒增幾許旅愁的遙遠的聲音了。

行男正好在這個時候斷氣了吧?駒子為什麼堅持不回去?

會不會因此未能給行男送終?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與一個紅臉蛋的姑娘相對而坐,兩人只顧談話。姑娘渾圓的肩膀上披着一條黑色的圍由,臉頰嫣紅似火,漂亮極了。她探出上身專心傾聽,愉快地對答着。看兩人的樣子,是作長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個紡織廠煙囪的火車站,老人急忙從行李架上取下柳條箱,從窗口卸到站台上,對姑娘留下一句「那麼,有緣還會相逢的」,就下車走了。

島村情不自禁,眼淚都快奪眶而出,就連他自己也驚愕不已。此情此景,越發使他覺得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別回家的。

做夢也沒想到他們兩人只是偶然同車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單幫什麼的。

離開東京的老家時,妻子吩咐過:現在正是飛蛾產卵的季節,西服不要掛在衣架或牆壁上。來了以後,果然發現吊在客棧房檐下的裝飾燈上落着六七隻黃褐色的大飛蛾。隔壁三鋪席房間的衣架也落了一隻,它雖小,但軀幹卻很粗壯。

窗戶依然張掛着夏天防蟲的紗窗。還有一隻飛蛾,好像貼在紗窗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黃褐色的觸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綠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長。對面縣界上連綿的群山,在夕暉晚照下,已經披上了秋色,這一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的感覺。只有前後翅膀重疊的部分是深綠色。秋風吹來,它的翅膀就像薄紙一樣輕輕地飄動。

飛蛾是不是還活着呢?島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隔着紗窗用手指彈了彈。它一動不動。用拳頭使勁敲打,它就像一片樹葉似地飄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飛舞起來。

仔細一看,對過杉林那邊,飄浮着不計其數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

山腳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

丘陵上盛開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閃爍着一片銀光。島村貪婪地眺望着。

從室內溫泉出來,只見一個叫賣的俄國女人坐在大門口。她為什麼竟會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呢?島村走過去一看,儘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髮飾一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