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第三章 · 1 線上閱讀

島村頭一次觸到這麼冰涼的頭髮,不覺吃了一驚。他覺得也許這不是由於天氣寒冷,而是這類頭髮本身就是這樣的緣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細細打量一番。女子卻在被爐支架上屈指數起數來,數個沒完沒了。

「你在數什麼?」

他問過之後,女子仍舊默默地屈指數了好一陣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嗎,你是在數日子吶?七、八月連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記得那麼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記就知道了。」

「日記?你記日記?」

「嗯。翻閱舊日記是我的樂趣啊。不論什麼都不加隱瞞地如實記載下來,連自己讀起來都覺得難為情哩。」

「什麼時候開始的?」

「去東京陪酒前不久。那陣子手頭錢不富裕,自己買不起日記本,只好花兩三分錢買來一本雜記本,然後用規尺劃上細格,也許是鉛筆削得很尖,劃出來的線整齊美觀極了。所以從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等到自己買得起日記本,反而不行了,用起來很浪費。就說練字吧,本來常在舊報紙上寫,現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紙上寫羅。」

「沒有間斷過嗎?」

「嗯。十六歲記的和今年記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來,換上睡衣就記。不是回來得很晚嗎,每每寫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現在還看得出來。」

「是嗎?」

「不過,不是天天都記,也有間歇的時候。在這山溝溝里,所謂出席宴會,還不是老一套?今年只買到那種每頁都帶年月日的,不合適。因為有時一下筆就寫得很長。」

比起日記來,島村格外感動的是:她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了筆記,因此雜記本已經有十冊之多。

「把感想都寫下來了嗎?」

「我寫不了什麼感想,只是記記標題、作者和書中人物,以及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

「光記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沒法子呀。」

「完全是一種徒勞嘛。」

「是啊。」女子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然後直勾勾地望着島村。

島村不知為什麼,很想再強調一聲「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就在此時,雪夜的寧靜沁人肺腑,那是因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對於這女子來說不會是徒勞的,卻劈頭給她一句「徒勞」。這樣說過之後,反而覺得她的存在變得更加純真了。

這個女子談到小說的事,聽起來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學」兩字毫不相關。看來這村莊人們之間的情誼,也只是交換着看看婦女雜誌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單單地各看各的書了。沒有選擇,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棧的客廳等處發現小說或雜誌,借來就翻閱。她憑記憶所列舉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島村所不知道的。聽她的口氣,像是在談論遙遠的外國文學,帶着一種淒涼的調子,同毫無貪慾的叫化子一樣。島村心想:這恐怕同自己憑藉洋書上的圖片和文字,幻想出遙遠的西方舞蹈的情況差不多吧。

她好像幾個月才盼來了這樣的話伴,又饒有興味地談起不曾看過的電影和戲劇。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時她也熱衷過這類談話,難道她忘記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島村懷裡的那股勁頭了嗎?此時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連身體都變得熱乎起來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他強烈地感到: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她自己沒有顯露出落寞的樣子,然而在島村的眼裡,卻成了難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里,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但是,山中的冷空氣,把眼前這個女子臉上的紅暈浸染得更加艷麗了。

不管怎樣,島村總算是重新評價了她。然而今天對方已當了藝妓,他反倒難以啟齒了。

那時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勁地咬住胳膊肘,嚷道:「這是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麼玩意兒!」

她腳跟站不穩,搖晃兩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決不可惜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島村想起這句話,踟躕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覺察到,條件反射似地站立起來。這時正好傳來了汽笛聲,她說了聲「是零點的上行車」,然後猛一下拉開紙窗,然後推開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體倚在窗欄上。

一股冷空氣颼地卷進室內。火車漸漸遠去,聽來像是夜晚的風聲。

「喂,不冷嗎?傻瓜。」

島村也站起來,走過去,倒是沒有風。

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仿佛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抬頭仰望,滿天星斗,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女子發現島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欄上。這種姿態,不是怯懦,相反地,在這種夜色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強。島村暗自思忖:又來了。

然而,儘管山巒是黑壓壓的,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這樣一來,令人感到山巒仿佛是透明而冰涼的。天空和山巒的色調並不協調。

島村捏着女子的喉節,一邊說「天這麼冷,要感冒的!」一邊使勁把她往後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欄,啞着嗓子說:「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那麼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這兒。」

「把窗關上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村莊半隱在有守護神的杉林後邊。乘汽車不用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火車站。那裡的燈火在寒峭中閃爍着,好像在啪啪作響,快要繃裂似的。

女子的臉頰,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觸到的東西,都使島村頭一回感到是那樣的冰冷。

連腳下的鋪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獨自去洗澡時,女子這回卻溫順地跟上來,說:「請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脫下的散亂的衣裳收拾到籃子裡去,一個投宿的男客走了進來,發現女子畏縮地把臉藏在島村懷裡,就說:「啊,對不起。」

「沒什麼,請進。我們要到那邊去。」

島村連忙說了一句。然後就那麼光着膀子,抱起籃子走進了旁邊的女澡堂。女子當然是裝成夫妻的樣子跟了上去。島村默默地頭也不回就跳進了溫泉。他放心了,正要放聲大笑,又急忙把嘴湊到泉口,胡亂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間,女子輕輕地抬起仰着的頭,用小拇指把鬢髮撩上去,只說了一聲:「多悲傷啊!」

女子像是半睜着黑眸子。可是,湊近一看,原來那是她的睫毛。

這個神經質的女子徹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帶聲把島村驚醒了。

「那麼早把你吵醒,真對不起。天還沒亮吶。我說,請你看看我好嗎?」女子關上了電燈,「看見我的臉嗎?看不見?」

「看不見,天還沒亮嘛。」

「胡說。你好好看看,怎麼樣?」女子說着,把窗子全推開了,「看見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時分這麼寒峭,島村有點意外。他從枕邊抬起頭,望見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巒已經微微發白了。

「對了,沒關係,現在是農閒,一早不會有行人的。不過,會不會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語,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帶來回走動。

「剛才五點鐘的那趟下行車好像沒有下來客人。客棧里的人起床還早吶。」

女子系好腰帶,還是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然後又踱來踱去。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像是夜間動物害怕黎明,焦灼地來迴轉悠似的。這種奇異的野性使她興奮起來了。

這時間,可能室內已經明亮,女子緋紅的臉頰也看得很清楚了。島村對這醉人的鮮艷的紅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這臉蛋,都凍得通紅啦!」

「不是凍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鑽進被窩,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竄腳尖。」說着,她面對着枕旁的梳妝檯照了照鏡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裡白花花閃爍着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裡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