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第五章 · 2(完) 線上閱讀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說着一邊玩弄姑娘的手指,一邊閉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細,而且很柔韌,仿佛怎麼折也折不斷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進嘴裡。她的乳房雖小卻又圓又高,可以整個納入江口老人的掌心。腰部渾圓,也是這種形狀。江口心想,女人真有無限的魅力啊,於是不禁悲從中來。他睜開了眼睛,只見姑娘脖頸修長、纖細美麗。雖說身材修長,但沒有日本式的古典氣息。她閉着的眼睛是雙眼皮,不過線條較淺,也許睜開就成單眼皮了。也許時而是單眼皮,時而又成雙眼皮吧。也許一隻眼睛是雙眼皮,一隻眼睛是單眼皮呢。在房間四周天鵝絨帷幔的映襯下,難以正確判斷出她肌膚的顏色。不過她的臉略呈小麥色,脖頸白皙,脖根處又帶點小麥色,胸部簡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膚黝黑的姑娘是高個子,估計這個姑娘也是高個子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觸到了黑姑娘那皮膚又黑又硬的腳心,而且是一隻汗腳。老人趕緊把腳收回來,然而這隻汗腳反而成了一種誘惑。江口老人驀地一閃念:據說福良老人因心絞痛發作而死,陪他的會不會是這個黝黑的姑娘呢?所以今夜才讓兩個姑娘來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這家的女人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福良老人臨終掙扎,把陪他的姑娘從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讓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腳尖去觸摩姑娘那皮膚厚實的腳心,並漸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體。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傳給我生的魔力吧」的戰慄流遍全身。姑娘把蓋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電熱毯蹬開。一隻腳伸了出來,叉開。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軀推到隆冬時節的榻榻米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和腹部。他把耳朵壓在姑娘的心臟上聽那鼓動聲。本以為聲音又大又響,卻不料竟輕得可愛。而且聽起來心率有點亂,不是嗎?也許是老人那靠不住的耳朵在作怪。

「會感冒的。」江口把棉被蓋到姑娘身上,並把姑娘那邊電熱毯的開關關掉。他似乎又覺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麼。勒住姑娘的脖子,她會怎樣呢?那是很脆弱的。這種勾當就是老人幹起來也是輕而易舉。江口用手絹揩拭剛才貼在姑娘胸脯上的那一側臉頰,仿佛姑娘肌膚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臟的鼓動聲還縈繞在他耳朵的深處。老人將手放在自己的心臟部位。也許是因為自我撫觸,覺得心臟的鼓動聲均勻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轉身朝向那個溫柔的姑娘。她那長得恰到好處的美麗鼻子,幽雅地映現在他的老眼裡。橫陳的脖子又細又長,美麗動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摟過來。隨着脖頸柔韌的扭動,漾出了甜美的芳香。這芳香與老人身後黑姑娘散發出來的野性濃烈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老人緊貼住肌膚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但是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江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

「她會原諒我吧。作為我一生中最後一個女人……」老人身後的黑姑娘似乎在搖動他。老人伸過手去探摸。那裡也與姑娘的乳房一樣。

「冷靜下來吧。聽着冬天的海浪冷靜下來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尋思:「姑娘像被麻醉似的睡熟了。人家讓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藥。」這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金錢嗎?」老人想到這裡就躊躇起來。即使他知道姑娘一個個都不一樣,但如果硬是侵犯她,給她的一生帶來悽慘的悲哀、無法治癒的創傷,那麼這個姑娘一定會變吧。六十七歲的江口越發覺得任何女人的身體都一樣。而且這個姑娘很順從,既無抗拒也無反應。與死屍不同的只是她有熱血和呼吸。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會清醒過來,她與屍體有這麼大的差別嗎?但是姑娘沒有愛,沒有羞恥,也沒有戰慄。醒後只留下怨恨和後悔。是哪個男子奪走了她的純潔?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個老人而已。姑娘恐怕連這點也不會告訴這家的女人吧。即使知道這個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壞,她肯定也會隱瞞下去。除了姑娘,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事情就了結了。溫柔姑娘的肌體把江口吸引住了。黑姑娘這半邊的電熱毯的開關已被關掉,大概是因此冷了的緣故,她的裸體從身後拼命地推動老人,一隻腳伸到白姑娘的腳處,把她也一起鈎住了。毋寧說,江口覺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盡。他探找枕邊的安眠藥。被夾在這兩個姑娘之間,手也不能自由活動。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額頭上,望着那一如往常的白色藥片。

「今天夜裡不吃藥試試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語。這家的安眠藥無疑比一般的強一些,吃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開始懷疑,這家的老人顧客果真都聽從那女人的囑咐,老老實實地把藥吃下去嗎?但是,如果說有人不吃安眠藥,捨不得入睡的話,他豈不是在老丑的基礎上顯得更加老丑了嗎?江口認為自己還不屬於這個行列的成員。今晚也把藥吃了。他想起自己說過:希望吃與熟睡姑娘用的一樣的藥。那女人回答說:「這種藥對老人很危險。」因此,他也就不強求了。

但是,所謂「危險」是不是指熟睡後死過去呢?江口雖然只是一位地位平庸的老人,但畢竟是個人,有時難免會感到孤獨空虛,墜入寂寞厭世的深淵。這家的這種地方,不是難得的死的場所嗎?與其勾起人們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還不如死後留名呢,不是嗎?這樣死去,認識我的人定會大吃一驚。雖然不知會給家屬帶來多麼大的傷害,比如像今晚那樣夾在兩個年輕姑娘中間睡死過去,難道不就是老殘之身的本願嗎?不,這樣不行。我的屍體一定會像福良老人那樣,從這家搬運到寒磣的溫泉旅館去,於是就會被當作服安眠藥自殺的人了。沒有遺囑,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們準會認為老人受不了晚年悽愴的無常才自行了結。這家女人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現在他眼前。

「幹嗎作這種愚蠢的妄想。真晦氣。」

江口老人笑了。但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了。

「好,我還是把那個女人叫醒,跟她要與姑娘的一樣的藥來吧。」江口嘟囔說。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給。再說江口懶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兩隻胳膊分別摟着兩個姑娘的脖頸。那脖頸一個是柔軟馨香,一個是僵硬、油脂過剩。老人體內湧起了某種東西。他望了望右邊和左邊的深紅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說。黑姑娘用手頂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難受吧。江口鬆開一隻胳膊,翻身背向黑姑娘。另一隻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摟住她的腰窩,然後把眼帘耷拉下來。

「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女人嗎。為什麼是最後的女人?絕不是……」江口老人想,「那麼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誰呢?」老人的頭腦與其說是慵懶,不如說是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親」。江口老人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除了母親以外,別無他人嘛,不是嗎?」簡直出乎意料的回答冒了出來。「母親怎麼會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歲的今天,自己躺在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中間,這種真實感第一次出其不意地從心底的某個角落湧上來。這是褻瀆呢還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夢那樣睜開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藥藥力越發強勁,很難清醒地睜眼,遲鈍的頭腦疼痛起來。他想去追逐朦朧中母親的面影。他嘆了口氣,而後把掌心搭在右邊和左邊兩個姑娘的乳房上。一個很滑潤,一個是油汗肌體,老人就這樣閉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歲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母親辭世了。父親與江口分別握住母親的兩隻手。母親患結核病,長期受折磨,胳膊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是她的握力還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疼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傳到江口的肩膀上。給母親摩挲腳的護士,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大概是去給醫生打電話吧。

「由夫,由夫……」母親斷斷續續地呼喚。江口立即察覺,他輕輕地撫摩母親那喘着氣的胸口,這當兒,母親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還從鼻子裡咕嘟咕嘟地流出來。她斷氣了。那血無法用枕邊的紗布和布手巾揩拭乾淨。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親說,「護士小姐,護士小姐,請把臉盆和水……唔,對了,新枕頭、新睡衣,還有床單……」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親」,母親當年那種死相就會浮現在腦際,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覺得圍繞在密室四周的深紅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無論怎樣緊緊地閉上眼睛,眼裡的紅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於安眠藥的關係,頭腦也變得朦朧了。兩邊掌心依然放在兩個姑娘嬌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牴觸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淚水。

「在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把母親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覺得很奇怪。但是,把母親當作最初的女人,後來就不可能浮想起那些被他玩弄過的女人了。再說,事實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而且她們都出嫁了。在這冬天的夜裡,這個老婆獨自在家中睡覺。不,也許還睡不着。雖然沒有像這裡一樣聽見海浪聲,不過夜寒襲人,也許比這裡更感寂寞。老人心想,在自己掌心下的兩個乳房是什麼東西呢?即使自己死了,這東西依然會流動着溫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麼東西呢?老人的手使盡慵懶的力氣抓住它。姑娘們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無反應。母親臨終,江口撫摩她的胸膛時,當然碰觸到了母親衰頹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東西。現在都想不起來了。能想得出來的,是幼年時代摩挲着年輕母親的乳房入睡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漸被濃重的睡意吞沒了。為了擺個好睡的姿勢,他把手從兩個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來。把身子朝向黑姑娘這邊,因為這個姑娘的氣味很濃重,呼吸也粗,把氣直呼到江口的臉上。她的嘴唇微微張開。

「哎呀,多麼可愛的齙牙。」老人試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齙牙。她的牙齒顆粒大,可是那顆齙牙卻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過來,江口也許早就親吻那顆齙牙附近的地方了。可是,姑娘濃重的呼吸聲影響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過身去。儘管如此,姑娘的呼吸還是吐到江口的脖頸處。雖然還不是鼾聲,卻呼呼作響。江口把脖子縮了起來,額頭正好挨到白姑娘的臉頰上。白姑娘也許皺了皺眉頭,不過看起來是在微笑。老人介意身後觸着油性的肌膚,又冷又濕。江口老人進入夢鄉了。

大概是被兩個姑娘夾着睡不舒服的緣故,江口老人連續做噩夢。這些夢都不連貫,卻是討厭的色情之夢。最後江口竟夢見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見滿園怒放着像紅色西番蓮那樣的花,幾乎把房子都給掩沒了。紅花朵朵,隨風搖曳。江口懷疑這裡不是自己的家,躊躇着不敢走進去。

「呀,回來了。幹嗎要站在那裡呀。」早已過世的母親出來迎接,「是新媳婦不好意思嗎?」

「媽媽,這花怎麼了。」

「是啊。」母親鎮靜地說,「快上來吧。」

「哎。我還以為找錯門了呢。雖然不可能找錯,但那麼多花……」

客廳里擺着歡迎新婚夫婦的菜餚。母親接受了新娘的致辭後,到廚房去把湯熱上。烤加吉魚的香味也飄忽而來。江口走到廊道上賞花。新娘也跟着來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說。

「唔。」江口為了不讓新娘害怕,不敢說出「我們家從來就沒有這種花……」。他望着花叢中最大的一朵,看見有一滴紅色的東西從一片花瓣中滴落下來。

「啊?」

江口老人驚醒了。他搖了搖頭,可是安眠藥的藥勁使他昏沉沉的。他翻過身來,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體是冰涼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沒有呼吸。他把手貼在她的心臟上,心臟也停止了悸動。江口跳起身來,腳跟打了個趔趄,倒了下去。他顫巍巍地走到鄰室,環視了一下四周,只見壁龕旁邊有個呼喚鈴。他用手指使勁地按住鈴,好大一會兒,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會不會是我在熟睡中無意識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爬也似的折回了房間,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麼事了?」這家女人說着走了進來。

「這個姑娘死了。」江口嚇得牙齒打戰。女人沉着鎮靜,一邊揉揉眼睛一邊說:「死了嗎?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沒有脈搏了。」

女人聽這麼一說,臉色也變了,她在黑姑娘枕邊跪坐下來。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開,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對姑娘做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有做呀。」

「姑娘沒有死,您不用擔心……」女人儘量冷漠而鎮靜地說。

「她已經死了。快叫醫生來吧。」

「……」

「你到底給她吃什麼了呢?也可能是特異體質。」

「請客人不要太張揚了。我們決不會給您添麻煩的……也不會說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會死的。」

「現在幾點了?」

「四點多鐘。」

女人把赤身裸體的黑姑娘搖搖晃晃地抱了起來。

「我來幫幫你。」

「不用了。樓下還有男幫手……」

「這姑娘很沉吧。」

「請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還有另一個姑娘嘛。」

再沒有比「還有另一個姑娘嘛」這種說法,更刺痛江口老人的了。的確,鄰室的臥鋪上還剩下一個白姑娘。

「我哪裡還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聲音裡帶些憤怒,也夾着膽怯和恐懼,「我這就回去了。」

「這可不行,這個時候從這裡回家,更會被人懷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麼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藥來。」

傳來了女人從樓梯上把黑姑娘連拖帶拉地拽到樓下的聲音。老人只穿着一件浴衣,開始感到寒氣逼人。女人把白藥片帶上樓來。

「給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適地睡到明兒天亮。」

「是嗎。」老人打開鄰室的門扉,只見剛才慌張中蹬開的棉被還原樣未動,白姑娘裸露的身軀躺在那兒,閃爍着美麗的光輝。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聽得像是載運黑姑娘的車子的聲音走遠了。可能是把她運到安置福良老人屍體的那家可疑的溫泉旅館去吧。